阮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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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殿的飞檐挑着半轮明月，殿前大院的青砖地弥漫着桂香。会泽一中的老柏树记得，那些在泮池边磨剑的先生们，如何用青丝换得满园桃李。
安文瀚老师落子的声响比他的脚步声更早抵达。初见那年冬，他正与一位和他一样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对弈，暖阳朗照，枯枝在棋盘投下篆书般的影子。“棋谚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文章之道亦是如此。”他捏着红棋，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下一步棋的布局。他轻轻放下棋子，停驻在树上的鸟儿似乎被这轻微的声响惊动，纷纷飞起。待我成了他的学生，方知这棋语原是《滕王阁序》的注脚。讲 “落霞与孤鹜齐飞”，他忽从讲台暗格里摸出木质棋盘，让前排学生执红棋代“落霞”，后排持黑棋作“孤鹜”。“王勃在此处用了‘流水对’，恰似红黑棋子在楚河汉界间对峙——”话音未落，粉笔已画出诗句间的气脉流转，我们竟从平仄里听出棋子叩枰的节奏。
他的教案总夹着《古文观止》残页，批注细若蚊足。某日，我交上一本日常私下写的诗词习作，他竟用朱砂笔在页眉勾了幅“兰亭雅集图”，曲水流觞间藏着十余处用典谬误。“你写诗的感觉不错，天道酬勤。《文心雕龙》说‘操千曲而后晓声’，且去读百篇经典。”待我捧着习作本子穿过大院时，见他正在桂树下打谱，石桌上茶烟袅袅，恍若另一个时空走出的名士。
安老师不仅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更是我们的精神导师。他总是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用棋盘比喻人生，用诗词教我们感悟世界。他还说：“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写文章先学会做人，文章不可言之无物，无病呻吟，“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常说，教育不仅是知识的传授，更是灵魂的对话。他用一生的耐心，教会了我们如何在文字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方向。
王金友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凿出金石声。他执数学教鞭，却以瘦金体书写几何定律，阿拉伯数字在他腕下化作游龙。“这便叫刚柔相济。”他握着我的手腕校正运笔，粉笔灰簌簌落在校服袖口，洇成点点白痕。最难忘那日校长请他题写校训，他竟将宣纸铺在教室的讲桌上，以尺子等教具镇纸，毛笔蘸墨。“教育不是雕花——”狼毫在洒金纸上顿挫，“是教人看见万物纹路。”后来我在会泽公园、金钟山见到他题写的文字，字字遒劲有力，内里藏着勾股定理的三角结构，让人回味无穷。
张慧芬老师的历史课总在晨雾未散时开场。她裹着烟灰色风衣踏进教室，衣摆扫落的露水在门槛上印出秦砖纹样。讲玄武门之变，她突然抖开三尺绢帛，上面用簪花小楷誊着新旧唐书对照表。“史笔如刀，刀刀要见骨血。”她抚着绢帛上的朱批，那是她为批注学生作业熬红的眼睛。高考前夕，我们在走廊背书，瞥见她办公室的灯仍亮着，窗纸上浮动的剪影正在给复习资料写眉批——后来才知道那是给我们整理的最后一份复习纲要。
魏琴老师却是带着海风来的。她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橙花香，让人感觉温暖而亲切。说起“小米渣”（她的孩子）时眼波比英语磁带里的伦敦腔更生动。那年深秋，她抱来丈夫手抄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泛黄稿纸上的墨迹被雨水洇成鸢尾花纹。“看这句‘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中文说‘夏日’，英文却要拐个弯——”她忽然哼起云南小调，把莎翁的情诗译成小调里的比喻，教室里腾起笑浪，玻璃窗上的水雾悄悄化成溪流。
高考前的雨夜，她似乎有太多的话想对我们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在黑板上写下“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粉笔尖在黑板上突然折断，发出清脆的声响，她顿了顿，转身时轻轻抹了下眼角，似乎在掩饰什么，却默契地装作凝视窗外的雨幕，仿佛在寻找什么。
黄超先生的铁尺仍在记忆里呼啸，郑毅民副校长的冷笑话还卡在函数图像拐点，林榕老师烟圈里浮动的等高线依旧朦胧。毕业典礼那日，校园里弥漫着淡淡的离愁。安老师站在讲台上，微笑着目送我们离开，他的眼神里藏着棋局般的智慧，仿佛在告诉我们：人生的棋局才刚刚开始。王老师则在台下，拿着一本手写的教案，那是他为我们准备的最后一篇讲义，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如同他课堂上的每一次启发。张老师则在人群中穿梭，为每一个同学整理衣领，就像她曾经在课堂上为我们梳理历史的脉络。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安老师曾经说过的话：“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原来，老师们早已把智慧和关怀刻进了我们的青春。
如今，大成殿前的厢房依旧默然伫立，成了校史的一部分；校史馆里，王金友老师的瘦金体仍在廊柱上龙飞凤舞，张慧芬老师批改的作业本在展柜里泛黄。有次见中学生在电子屏前临摹曾国藩的名言：“苟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无益，只怕一日曝十日寒。”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安老师在课堂上大声地吟诵：“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原来，先生们早已把时光刻成了棋谱，将智慧与关怀融入了每一个棋局之中。我们都是其间星罗的劫争，一步步走过那些被岁月雕琢的棋局，在桂香与墨韵里，完成着文明的打谱与传承。
《棋枰上的桂香与砚池边的墨韵》，2025年7月11日，首发于《青年文学家》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