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筌与笔墨

人世纷扰，无非言说二字。有口舌之言，喧哗于顷刻；有笔墨之言，存留于久远。初时以为能言善辩、下笔千言便是能耐，后来方知，真正的功夫在言外之意、笔外之韵。

少年时最慕纵横家风采，以为一言可退百万师，一语可安天下事。于是在会场争锋，在酒桌论道，在文章里铺排锦绣。后来碰壁多了，才懂得“适时闭嘴”的紧要。“我们用两年的时间学会说话，却要用一生的修炼来学会闭嘴！”这话说得痛切。不是叫人缄口，是教人惜言。言多必失，不如守中；言不及义，不如沉默。

写字又何尝不是？也曾追求辞采华茂，恨不得字字珠玑。后来才明白，好文章不是妆点出来的，是磨出来的。“文从字顺，其实不易。一语不顺，寝食难安。”有时为了一个词的妥帖，一段气的顺畅，反复斟酌，几易其稿。这个过程，如同匠人琢玉，急不得，躁不得。

最难的还是"度"的把握。话说到什么份上，笔落到什么程度，其中分寸，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见过有人口若悬河，却句句不得要领；也有人文章锦绣，却通篇无病呻吟。这都是过了度，失了分寸。故而吾常自诫：“不听过誉之辞，不说过分之话”，说话如此，行文亦然。

然而比过度更可怕的，是言不由衷。嘴上说的不是心里想的，笔下写的不是真正信的。这样的话，说得再漂亮也是空响；这样的文，写得再花哨也是虚设。所以我现在听人言语，观人文章，不看表面光彩，而要探其本心。是肺腑之言，还是应景之语；是为明理，还是为媚俗。

这些年渐有所悟：说话要学那良医用药，对症则灵，过剂则害；写字要学那农夫稼穑，春种秋收，不违其时。重要的不是说了多少话，写了多少字，而是这些话这些字有没有根基，能不能立得住。有时候，一句真心话，胜过千言万语的敷衍；一段朴实文，强过辞藻堆砌的虚空。

在这喧嚣世间，每日都要说话，都要写字。但我已学会先静心倾听，再慎重开口；先深思熟虑，再落笔成文。说话前，先问自己：此言是否非说不可？写字时，常思此字是否非用不可？如此下来，话虽少了，却更能入耳；文虽简了，却更见筋骨。

窗外市声如潮，室内茶烟袅袅。我在二者之间，取清静之心，将万千世声化作笔下文章。不求语惊四座，但求言为心声；不望文传千古，但求字字确凿。如此，便是对这纷扰世界最好的回应，也是对内心清净最好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