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初秋的清晨,我攥紧书包带,踏入会泽一中99(2)班的教室。那时的我尚不知,未来三年将邂逅怎样的光芒。而今站在讲台上回望,那些曾为我拨开迷雾的身影,在时光深处愈发清晰。仿若星辰,照亮我前行的路。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王慧琼老师轻步走进教室,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她扶了扶玳瑁框眼镜,素色旗袍上流淌着青花瓷般的釉光,瞬间将我们这群躁动不安的毛孩子镇住了。彼时的我们,恰似刚出笼的雀儿,活泼而顽皮,课桌间传递着插画课本,给李清照添一副墨镜,给孔乙己画上滑板,课堂上一片喧闹。王老师却自有妙法。她转身板书时,总会突然发问:“第三排穿蓝毛衣的同学,且说这‘之’字在此处作何解?”惊得我们慌忙收起涂鸦本,规规矩矩坐下。待课堂纪律初定,她方显真章。吟诵《孔雀东南飞》时,婉转处如檐角风铃,清脆悦耳;悲切时似寒塘鹤唳,凄美动人。某日早读,我瞥见她捧着朱自清的《背影》默读,眼眶微红。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她对教育的深情,也真切感受到了文字传递的温暖。
多年后翻阅地方刊物,才知晓这位将文言文讲成活剧的先生,早已用笔尖镌刻下故乡的魂灵。她在《小院锁春秋》中写道:“四合院的建筑形式有一种天然的向心力,玉兰枝头托住的不是雪花,是时光淬炼的乡愁。”这文字里流淌的,何尝不是当年课堂上她教我们品味的“文脉”?
去年寒冬,县作协新书分享会。我在新闻报道中看到她站在台上,点评青年作家时,依然保持着当年讲解《陋室铭》时的端肃仪态。台下,一位学生捧着《漫品红楼》请她签名。她微微一笑,提笔写下“文心雕龙”四个字,笔锋里藏着乌蒙山铜矿般的硬度,仿佛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与王老师的春风化雨不同,赵忠祥主任的数学课宛如精密运转的钟表,严谨而有序。他执粉笔的姿势稳如泰山,几何图形在黑板上依次绽放,连抛物线都透着一种儒雅的气度。
至今记得那个闷热的午后,窗外知了声声,教室里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后排的男生偷偷传递漫画书,却被赵老师当场发现。他的目光倏然凝霜,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粉笔灰坠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下课铃终于响起,赵老师却没有立即发火,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道题该用余弦定理啊。”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穿透了沉默的空气。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雷霆万钧后的温柔细语,恰是他最深切的期许。
初二那年,滇池的浪花带走了我的同桌。新课桌搬来时,华学坤老师红红的鼻尖上还凝着细密的汗珠。这位平日里总爱拍着讲义喊“注意了”的历史老师,此刻却对死亡讳莫如深。他只是悄悄在我课本里夹了一枚书签,泛黄的纸页上印着《论语》中的一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那淡淡的墨香,至今仍萦绕在我心间。而他那抹朱砂似的鼻尖,倒成了记忆里最温暖的印记。
要说最特别的,当属美术教师陈友平。他总穿靛蓝粗布衫,画笔却裹在绸帕里。有一次,我斗胆问他:“教书不耽误创作吗?”他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走上讲台,蘸着落日余晖,在黑板上勾了幅速写:扭曲的人形举着“望子成龙”的横幅。“养孩子就像抽签,”他笑指画中面目模糊的众人,“不如先把自己活成作品。”二十年后,当我看着画室里专注临摹《向日葵》的孩子,忽然懂得那幅讽刺画里未尽的深意。
而真正让我懂得师道传承的,是倪慧老师。倪慧老师初登讲台那年,齐耳短发上别着的蝴蝶结发卡,常被滇东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曳。九月的槐荫树下,军训现场,她攥着花名册挨个辨认我们的模样,白衬衫口袋里,那支英雄钢笔还沾着毕业论文的墨香。那时,我尚不知晓,这位说着普通话、带着水磨腔般细腻语调的年轻班主任,会在未来五年里,用她的青春和热情,在我们生命中镌刻下怎样温暖而深刻的印迹。
作为她教师生涯的“开篇之作”,99(2)班的五十五张课桌成了她全部的世界。教师宿舍的煤油炉常常冷着,备课笔记的边角却总粘着食堂的馒头屑——那是她追着晨读迟到学生边跑边啃的早餐。政治课本里枯燥的辩证法,经她改造变成教室后墙的“成长树”,每片叶子都记录着我们的进步。当我因英语期中考试得66分而躲在操场角落抹泪时,是她用钢笔在树叶背面描出《荷塘月色》的片段:“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那抹穿越学科的温柔,让政治课代表的臂章从此有了温度。
父亲去世后蜷缩成茧的岁月里,她的办公室成了我的避难所。多少次悄悄给我递上拭泪的纸巾,作业本里写批语的地方,时而画着微笑太阳,时而抄着泰戈尔的诗句。期末考试进步二十六名的那个雪天,她特意用红绸带系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递到我手中,扉页上钢笔蓝色的字迹力透纸背:“岩松生于石缝,其纹自坚——与小友共勉”。这个打破师生界限的称呼,让我在满室墨香中忽然读懂,真正的教育从来不是俯视的救赎。
元旦联欢会上,她把政治考点编成快板书,靛蓝布裙随着竹板节奏飞旋成花。当全班跟着她改编的《南泥湾》旋律背诵“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基本特征”时,走廊里偷瞄的其他班学生绝不会想到,这个带着我们用粉笔在水泥地画世界地图的“孩子王”,正悄悄革新着会泽一中的教育叙事。
五年间,她办公室的灯光永远亮成北斗。某个雨夜我送作业本,撞见她吞完药片正往太阳穴抹风油精,玻璃瓶上“地塞米松”的标签格外刺眼。泛黄的教案摊在台灯下,马克思头像旁密密麻麻的批注里,竟藏着给我们的离别祝福:“愿你带着梦想,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无论风雨,皆为风景。”参观校史馆,我从故纸堆里翻出她2003年的听课笔记,那些穿越二十余载依然清晰的折痕,恰似当年她为我们折过的千纸鹤翅膀。
如今我站在他们曾驻足的讲台,终于明白教育原是场静默的接力。那些严谨的板书、严厉的训诫、温情的书签,乃至踢飞的皮鞋——是的,杜文书老师那著名的“飞鞋事件”,在某个英语早读成了最生动的教育寓言——都在岁月里发酵成养分。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灵魂的触动与生命的启迪。每当晚风拂过教学楼,我总错觉听见往昔的回响:王老师吟哦的古韵,赵主任讲解定理的絮语,还有陈老师画笔扫过宣纸的沙沙声。
这些声音汇聚成河,淌过二十载光阴,仍在润泽着新的原野。而当年那个在课本上涂鸦的少年,终于也成了提灯的人。某个清晨批改作文时,看到学生写道:“王老师说文字是有根的,要扎进会泽的铜矿里”,恍然惊觉师道的年轮,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完成闭环。
(注:本文写于2018年,修改于2025年,因工作变动,作者已离开讲台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