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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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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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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王老五发声

七月三十日下午两点,日头毒辣,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十几米深的河道底下,王老五枯瘦佝偻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凝固在嶙峋的乱石间。浑浊的浅水浸着他半边灰败的脸颊,像一截被随意丢弃、吸饱了泥浆的朽木。刺眼的黄色警戒带在蒸腾的热气里颤动,红蓝警灯无声地切割着白晃晃的天光。新来的护工小王瘫坐在滚烫的路基旁,双手死死捂着脸,指缝间断续溢出崩溃的呜咽:“他……就说头晕……站起来……就栽下去了……”他痉挛般指向路边那个光秃秃、被烈日烤得发烫的防撞水泥石墩。

事发地不远处的养老院里,询问笔录摊在院长办公室的桌上,阳光斜射进来,爬过纸面。王老五,七十三岁,无儿无女,“五保户”。八年前,是社区干部反复登门,才将这位独居在断水断电危房里的老人,“请”进了这家夕阳红养老院。院长翻出早已泛黄的《五保户集中供养协议书》,以及厚厚的探访登记簿,属于王老五的那一列,八载光阴里,从未有过一个探访记录。

意外发生在王老五申请外出的归途。王老五和养老院里的另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老张按惯例申请外出,陪同外出的还有新入职的护工小王。在返程途中,王老五体力不支,便坐在路边的防撞石墩上歇脚,小王与老张也驻足攀谈了几句,也就一眨眼工夫,王老五就掉进了路旁的河沟里面,周边也没有监控探头记录下那致命的瞬间。

同行的老张佝偻着背,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投向河道深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徒劳地吞吐着灼人的空气。面对警察反复而耐心地询问,布满老年斑的手神经质地搓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摔……摔下去的。谁?……不认得,真不认得那老汉……”衰老的记忆如同烈日下彻底干涸龟裂的河床,将那个每日一同倚着院墙晒太阳、听收音机里咿呀戏曲的老伙伴,蒸发得无影无踪。

尸骨未寒,收敛未及。几辆沾满尘土的旧面包车便呼啸着急停在警戒线外围,堵在了殡仪车前。车门拉开,一群男女顶着毒日头,直扑河道方向,哭嚎声与斥骂声瞬间撕裂了现场凝重压抑的空气。

“在哪里!我五叔现在在哪里!”为首的中年男人王强(王老五大哥的儿子)捶胸顿足,声音洪亮得盖过了现场的低语,奋力试图冲破警察的阻拦线,扑向河道,“不能动!谁也不许动我五叔!他死得不明不白的!今天不给个说法,谁也别想动!”他挥舞着手臂,激动地告诫殡仪馆工作人员不要靠近王老五遗体。旁边烫着精致小卷、戴着醒目金项链的王芬(王老五二姐的女儿)尖声接力,哭喊着:“天杀的!我苦命的小舅啊!活生生一个人交给养老院,就这么没了?养老院是怎么看护的?你们政府得管啊!警察同志,你们得查啊!不能让小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含冤走了!他老人家无儿无女,我们这些后辈就是他最后的亲人了,我们要替他讨这个公道!”几个自称王老五家属的人群情激愤地围住现场,七嘴八舌,唾沫横飞:

“对!必须给个说法!”

“好好的人怎么说摔倒就摔倒啊,还有那石墩子边上光秃秃的,连个护栏都没有!”

“养老院怎么管理的,怎么出来一趟人就没了?”

“五叔苦了一辈子,临了落这么个下场,我们做小辈的,心都在滴血啊!不查清楚,不给个说法,我们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就是,现在人走了,还是这么个走法,要是连个公道都要不回来,我们还算是人吗?我们心里这道坎,这辈子都过不去!”

他们言辞恳切,涕泗横流,将“孝心”“公道”“为五叔”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占据了道德与情理的绝对高地。混乱中,王强死死抓住一名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手臂,眼睛瞪得通红:“今天不给个交代,谁也别想拉去火化!我们得为他负责到底!”那“负责到底”四个字,咬得格外用力,仿佛承载着千钧的“孝义”。

综合现场痕迹的勘验以及法医尸检结果反馈,警方初步排除了他杀可能,推断王老五是因患有体位性低血压,在起身时脑部供血不足,出现晕厥,身体失衡摔死的。经过多方反复劝说、艰难协调,并隐晦地提及养老院可能会承担一定责任后,王强一伙人的态度才有所松动。最终“勉为其难”地认同死因,并同意由养老院负责将王老五遗体送往殡仪馆火化安葬。现场紧绷的气氛,这才稍稍缓释。

然而,次日清晨,养老院才刚刚恢复的一丝宁静,又被打破。王强、王芬带着更多王老五的亲属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地堵在了院长办公室门口。昨日的“悲愤”仿佛经过一夜的沉淀,变得更加“沉重”和“理性”。

“院长!”王强一进门,脸上堆砌着沉痛与不容置疑的严肃,“我五叔的后事暂时有了安排。可这理儿,还没掰扯清楚!”他矛头精准地指向养老院的管理责任,“我五叔在你们夕阳红住了整整八年!是信任政府,信任你们养老院!结果呢?外出一次,就落得摔死在路边河道的下场!这管理上的漏洞,安全上的疏忽,总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去吧?这让我们这些做亲人的,怎么想?让其他老人的家属,怎么能放心?”他的话语充满了忧心忡忡和对养老院声誉的“关切”。

王芬带着哭腔接上:“院长啊,您得理解我们的心。我小舅命苦啊!一辈子无儿无女,孤苦伶仃,晚年就指着政府的好政策,指着咱们养老院安度余生。我们这些后辈能力有限,没能时时在身边尽孝,心里一直有愧啊!可谁能想到,把他托付给养老院,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那石墩子光溜溜杵在十几米深的河道边上,连个最起码的警示牌都没有!这不是明摆着的安全隐患吗?一想到他当时坐在那上面,头晕眼花,身边连个能及时拉住他的人都没有……我们这心,就跟刀绞一样!我们愧对他啊!”她拍着胸口,仿佛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我们绝不是来胡搅蛮缠的,”一个年轻些的侄子上前一步,语气试图显得通情达理,但眼神却透着不容退让,“院长,我五舅这事,养老院的管理失责,是客观存在的……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他活着,我们没能好好照顾,现在人又走得那么不体面,要是再连个像样的后事都不给操办,我们这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对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的一个交代,也是给我们自己良心的一点慰藉。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他环视众人,将“情非得已”的无奈与“替逝者争尊严”的诉求巧妙地捆绑在一起。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办公室的空气被这“合情合理”“情真意切”的诉求挤压得令人窒息。

院长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沉痛”“责任”和“孝心”的脸,听着他们口口声声“为了五叔”“心有愧疚”“讨个说法”“求个心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荒谬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直坠胃底。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最终疲惫地开口,声音干涩:“各位的心情我们理解。老王的意外我们也很悲痛,妥善办理丧葬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至于如何办理,我们可以再谈……”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里面传出的声音时而激烈时而低沉。街道办和民政的工作人员也被请来“见证”和“协调”。经过几轮拉锯式的“协商”,在养老院反复强调自身困难后,王老五的亲属们终于表现出“顾全大局”“体谅难处”的姿态,同意夕阳红养老院以“人道主义关怀”的名义一次性支付人民币五万元给王强等人,用于“妥善办理王老五丧葬未尽事宜,抚慰亲属悲痛心情”。

当那张印着养老院鲜红印章的现金支票被递到王强手中时,他脸上的沉痛似乎被一种复杂的神情冲淡了些许。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进了贴身的上衣内袋里,然后对着院长深深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唉……院长,钱多钱少,也就是个形式。主要是给我苦命的五叔,也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一个交代。这心里头总算是能稍微踏实点了。”王芬在一旁用手帕按了按依旧干涩的眼角,声音带着一丝“释然”的沙哑:“是啊……小舅在天有灵,知道我们这些后辈们,在他走后,总算是为他尽了这份心,讨回了点该有的说法和尊严,也该能闭眼了,安息了。”他们一行人走出养老院大门时,已是下午时分,阳光依旧炽烈,将他们的背影拉长。那背影里,竟也显出了几分“了却心事”的松弛感。

院长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融入刺目的白光里。远处,河道边那个沉默的石墩子,在白晃晃的日光下,依旧泛着惨白、冰冷的光泽,死死地戳在公路旁,它见证了一个老人生命最后时刻无法抗拒的命运,也旁观了一场以孝道之名上演的喧嚣好戏。

王老五的丧事据说办得颇为风光,出丧那天鞭炮响亮,纸钱飞扬,流水席坐满了来往的亲朋,出丧路上王强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方,王芬的哭丧声穿透硝烟。当最后一锹土掩住新坟,人群便如退潮般散去,只剩几片纸钱在风里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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