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那年,我来到怀来县官厅水库岸畔的沙城镇服役。八月末的风裹着湖水的凉,顺着帽檐往领口里钻时,总会想起老家村口那棵老槐树,可眼前的秋,比老家的更辽阔。
官厅水库的秋,是从国家湿地公园的芦苇荡开始的。清晨五点三十分,我踩着露水沿堤坝散步,成片的芦苇正由青转黄,穗子在风里打着旋儿,像撒了把碎金。水库的水退了些,露出浅滩,白鹭群扑棱棱掠过,翅膀尖儿沾起水珠,在晨光里划出银线。最难忘的是黄昏时分,夕阳把湖面染成蜜糖色,对面延庆的山影像浸了水的剪纸,影影绰绰的浮在水里。当年还在部队的时候,有一次值夜岗,我裹着大衣坐在岗亭里,听北风卷着芦苇炸响,忽然想起班长说过:"官厅的秋,是把夏天的热都熬成了月光。"那时的我不懂,只觉得湖风割脸,可多年后再想起,才懂那股清冽藏着岁月的回甘。
后来,我来到了到张家口市区的集团军政治部,才算真正触摸到了秋的脾气。大境门的城砖被秋阳晒得暖烘烘的,青灰色的城垣挤满爬山虎,叶子红得透亮,像给古城墙围了条花围巾。站在城楼上遥望关外,张库大道方向的群山已换了颜色:山杏黄得透亮,柞树橙得热烈,最奇特的是那几株黄栌,红得像着了火,把半边天都映得暖融融的。
在城楼下,卖糖炒栗子的大爷支起了黑铁锅,石子在锅里翻涌,焦香混着风钻进盔甲似的军大衣里。有回路过,他硬塞给我一把尝尝,并说:"小同志,这是今年头茬,热乎着呢!"壳儿脆,肉儿面,甜得我喉头直发紧。那是我第一次明白,秋天的味道不只是凉的,还有烫嘴的热乎气儿。
太平山顶的长城,最懂得秋的层次。我常跟着通信团的有线兵去巡线,沿着青石板路往上爬,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像是谁在翻一本旧书。城墙上的夯土被秋雨洗得发亮,偶尔能看见几株野菊花从砖缝里钻出来,黄得那么倔强。站在最高处的烽火台往下俯视,山脚下的成片村庄已经升起炊烟,白茫茫一片,和山尖的白云缠绕在一起。
最难忘的是有一年,我在原193 师教导队水泉沟集训时的日子。值勤时,看见几个穿红棉袄的小孩,举着风车从长城脚下跑过,风车转得呼呼呼响,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掠过红叶林。山风掀起我的衣领,却舍不得缩脖子。漫山的红,满坡的黄,远处村庄的炊烟,一幅被岁月揉皱的画,在秋阳里泛着暖光。
赐儿山的炊烟,那才是张家口的秋天里最软的部分。山坳里的村落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坡上,房前屋后全都是果树。入秋时,柿子树挂起了红灯笼,山核桃树的枝桠压得弯了腰,最喜欢那几株老杏树,叶子落尽了,枝桠上还挂着几颗没掉的果儿,黄澄澄的,像是忘了回收的灯笼。
我曾在秋末时节去村里窜门,推开一户人家的院门,正赶上老大娘在晒秋,竹匾里铺着新收的莜麦,房檐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窗台上还摆着几盆金黄的南瓜。她见了我,硬拉我一定要吃新蒸的莜面窝窝,菜卤是白菜豆腐熬的,热乎得能把心融化。"你看这秋,"她指着院外的山,"叶子落了,果子熟了,可地底下埋着明年的种子呢。"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张家口的秋从来不是凋零,而是把所有的生长都酿成了岁月的甜。
如今,我早已离开部队多年,每年秋天还是会想起张家口的桦皮岭,想起官厅水库的芦苇荡,想起大境门城楼上的红叶,想起太平山长城上呼啸的北风,想起赐儿山山里人家的炊烟。那些秋景早已不是单纯的颜色,而是被军号、被汗水和被老乡们的热汤泡过的,带着体温和记忆。
昨夜,我又梦见自己站在大境门城楼上,秋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山风掠过耳际,传来了熟悉的吆喝:"糖炒栗子嘞,热乎的!"低头一看,脚下的城砖缝里,几株野菊正开得热闹。原来,有些秋天,从来不是季节的轮回,而是岁月窖藏的酒。
是的,时间越久,离得越远,越能品出其中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