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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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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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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塞外来

         风从塞外来


         文/任志民


我人生中最绵长、最深刻的风,是从塞外张家口吹来的。那风里,有黄沙的颗粒,有旷野的呼啸,还有古长城的沉默,更有我三十年军旅生涯全部的温度与记忆。它,起始于1989年3月,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至今仍在我心头盘旋回荡。

风吹进军装,十年磨砺剑。1989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一些。我背着简单的行囊,一身军装,随着从山西运城火车站出发的那一列绿皮火车,在华北平原上颠簸前行。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家乡阡陌,逐渐变得开阔苍茫。当怀来县“沙城站”三个字出现在站牌上时,一股子混合着泥土和凛冽干爽气息的风,猛地灌进了车厢。那是我与塞外风的第一次直接照面,它不像故乡的风那般温润,却是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硬朗和倔强,瞬间穿透了我单薄的衣衫,也仿佛刹那间涤荡了一个高中生所有的稚气。


                一


我的军旅生涯,就从在这塞外的阵风里,正式开始了。

我所在的炮兵部队,驻扎在怀来县,一个被称作“英雄战士董存瑞出生“的红色土地。这里南望官厅水库,北接燕山余脉,是长城脚下进入塞外的咽喉要道之一。

初入军营,一切都是崭新的,也是艰苦的。炮兵的生活,是号声、炮声和风声的三重奏。每天清晨,都是嘹亮的军号声划破天际,我们便在风中开始了一天的操练。扛炮弹,练瞄准,跑战术,汗水浸透的军装,总是被旷野的风迅速吹干,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盐渍。

最难忘的是,黄羊滩炮兵训练场野营拉练。我们牵引着沉重的火炮,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怀来的风,在这个时候显露出它多变的面孔。有时,它温柔地拂过脸颊,带走疲惫;有时,它却像一头狂躁的野兽,卷起地上的沙石,打得人脸颊生疼,睁不开眼。这里老百姓常形象地比喻说:“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风吹石头跑,夏天穿棉袄。”这里的气候恶劣,环境艰苦,自然环境对我们来说无形中增加了压力和挑战,当然也是一种锻炼和淬火,汗水、尘土和风沙混合在一起,我们每个人都成了“泥人”。但正是在这风中,我真正理解了什么才叫“军人”。我们的身躯要像炮阵地一样稳固,我们的意志要像脚下的土地一样坚实。风越大,我们的口号声就越响亮,步伐就越坚定。这风磨砺了我的筋骨,也塑造了我的灵魂。

部队的生活,并非只有艰苦的训练。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沙城还会展现出它柔美的一面。营区附近有部队的许多农场,还有一片果园。春天里,杏花、梨花次第盛开,风儿裹挟着花香吹来,甜丝丝的,让人暂时忘却了训练的艰辛。夏天里,我们在风中聆听白杨树叶哗啦啦的响声,那声音如同大自然的协奏曲,抚慰着思乡念家的心情。到了秋天,风变得高远清爽,天空湛蓝得像一块宝石,我们收获着一年训练的成果,也收获着成长的喜悦。

“十年寒窗”,在这块土地上有了别样的含义。这十年,我是在训练场、学习室和阵地上度过的“寒窗”。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军事技术、政治理论,抓住每一个提升自己的机会。塞外的北风,见证了我从一个懵懂青年,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炮兵军官。它吹干过我因想家而偷偷流下的眼泪,也吹拂过我立功受奖时喜悦的面庞。更重要的是,在这风雨中,我遇到了与我相守一生的爱人。我们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建立了家庭,风的呼啸成了我们爱情最独特的背景音乐。

在怀来县沙城镇的十年里,是塞外风将我这块璞玉,一步一步打磨成型的十年,它赋予了我军人应有的硬度与韧性。


               二


风过雄关,十年铸笔。1999年是世纪之交,我的人生轨迹也迎来了一次较大的转折。一纸调令,将我送往张家口部队的集团军政治部,开始了后来的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直到转业。

从怀来到张家口,地理上不过百多公里的距离,但风的气息却为之一变。如果说怀来的风还带着几分平原的缓和,那么张家口的风,则彻底是塞外那雄浑带着历史回响。这里是大境门的所在,是张库大道的起点,是真正意义上的“塞外之门”。

站在大境门上,我能最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风从塞外来”。那风似乎汇聚了蒙古高原所有的力量,毫无阻挡地穿过城门,呼啸着扑向内地。它掀起城楼上斑驳的旗子,也吹动着我的军装猎猎作响。闭上眼,风中似乎能听到千百年来商旅驼队的铃声、戍边将士的呐喊和战斗、民族融合的欢歌与悲泣。这风是有重量的,它承载着太厚太重的历史。

我的工作性质,也从操炮弄弹变成了奋“笔”疾书。岗位变了,但风儿的陪伴未变。在政治部六楼那间简朴的办公室里,每当夜深人静,我伏案编辑视频时,窗外总会有风声作伴。那风声时而急促,如万马奔腾,催促我下“笔”千言;时而舒缓,如长者低语,引导我深思熟虑。我的“笔”下,开始流淌出战友们的故事、部队的建设以及塞北的风情。

这又是一个十年,我以“笔”为枪,行走在塞外的长城内外和军营哨所。我曾在风中采访守卫“野长城”的茴菜粱兵站。那些长城的残垣断壁,如同历史的脊梁,蜿蜒在群山之巅。战士们常年驻守在那里,陪伴他们的除了孤独,就是这永不停歇的风。一位来自江南水乡的老班长名叫冯永辉曾对我讲过:“刚来的时候,恨透了这风,吵得人睡不着觉。现在好了,要是哪天晚上风停了,我反倒会惊醒,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的很,眼神却望向远方,那目光好像能穿透风沙,能看到故乡的袅袅炊烟。我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在这看似荒凉的地方,有着怎样火热的心和忠诚的魂。

我也曾在风中,探访塞外的村庄。这里的老百姓,脸庞都被风吹成了古铜色,性格也如这风一般爽朗豪迈。他们讲述着这片土地上的传奇,述说着着与部队的鱼水情深。他们的故事,和战士们的故事一样,都带着风沙的质感,朴实而动人。

风,也成为了我新闻作品里无处不在的“主角”。它是我“文章”的背景音,是我“笔”下人物性格的催化剂,更是我理解这片土地和这群人的钥匙。我逐渐明白,我写的不仅仅是新闻,更是在记录一种在特定风土中淬炼出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坚韧,是奉献,更是沉默中的伟大。

这十年,塞外的风,将我从一介“武夫”淬炼成了一个“文人”。它吹走了我身上的浮躁,沉淀下思想的颗粒。我的“笔”,试图去描绘风的形状,记录风的声音,诠释风的精神。


                 三


风中“写”人,长城铸魂。在塞外的三十年,我见过无数被这风吹塑的人。他们就像长城脚下的白杨树,枝枝叶叶都朝着风来的方向,形成了独特的姿态。

有我新兵连的排长,是个四川汉子,嗓门比风还大。训练时对我们要求极其严格,私下里却会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腊肉,分给我们这些想家的新兵们。他说,这风啊,你越怕它,它越欺负你。你得挺直了腰板对着它干,它反而就服你了。后来,他留在了部队,把一生都献给了这里。他的背影在我记忆中,永远像山一样矗立在风中。

有我在张家口结识的一位地方志专家老原,一位清瘦的老人,在风中步履蹒跚,却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走遍了周边的每一段野长城,记录下每一个烽火台的故事。他跟我讲:“小任啊,你看这风,吹了几千年了。它吹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长城还在这里。我们这些人就像这风里的沙子,留不下什么。但总得有人记住,这城为什么而修,这些人为什么而守。” 他的话,和着风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还有那些默默无闻的一个又一个军嫂们,她们从五湖四海而来,聚集到这风沙之地,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军人的大后方。她们的脸颊也变得粗糙起来,她们的双手也不再细腻,但她们的眼神却和她们的丈夫一样,充满了坚定与从容。她们是这雄浑风中,最温暖的一缕。

正是这千千万万的军人,构成了塞外风中最坚实的风景。他们的灵魂,被这风吹得纯净而高尚。这风,吹走了名利与浮华,只留下了责任、担当与热爱。


                四


风起风落,皆是人生。如今,我早已告别了那片被称作第二故乡的土地,但我知道,我此生都无法真正离开那里的阵风,它已经成了我血脉的一部分,是我呼吸的节奏了。

此时此刻,我已经转业定居天津,城市里的风是温和的,甚至是暧昧的。它被高楼切割,被绿化带过滤,失去了原有的棱角和力量。有时,在寂静的深夜,我会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去捕捉那来自塞外的风的声音。那呼啸声,那卷着沙石,拍打在脸上的感觉,便会清晰地一次又一次的重现。

风儿,懂得了我坚韧。人生路上,总有逆风时刻。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在怀来的拉练,想起张家口大境门上的屹立。风越大,越要站稳脚跟,迎风前行。

那风,教会了我沉淀。它告诉我,最强大的力量,往往不是喧嚣,而是如同长城般,在漫长的风霜雨雪中,保持沉默的坚守。

是风,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永恒与瞬间。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阵风,吹过便了无痕迹。但重要的是,我们这阵风,曾经吹拂过怎样的土地,曾经为了什么样的信念而呼啸。就像那些戍边的将士,那些记录历史的学者,那些默默奉献的军属,他们的生命如同风中的一粒沙,但无数粒沙聚集在一起,却塑造了历史的容颜。

风从塞外来,那是我半生的写照。那风,是自然的风,也是时代的风,更是命运的风。它吹来了我的青春,吹走了我的年华,也吹塑了我的精神骨骼。

风从天上来,呼啸而过,留下的是整个山河,以及一个被它刻满印记不悔的灵魂。这段回忆,或许仍不足以道尽那风的万分之一。但每当风起,我恍若又能回到那片雄浑的红土地上,与我的战友们,与那绵延的野长城、雄伟的大境门一起,继续聆听那永恒的来自塞外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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