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六,也是小雪节气,适逢值班,我百无聊懒的在办公室刷着手机时,收到了来自北京的老战友贾进发来一组照片,还有一段邀约写一篇散文话:“刚在北京莲花池公园里手机拍的连翘,花开了,今年开得有点早。”
我翻看着一张张照片,几枝连翘从画面的左侧斜伸出来,金色的花朵簇拥在深褐色的枝条上,密密匝匝,像是谁用画笔饱蘸了最鲜亮的柠檬黄,肆意点染上去的。背景是虚化了的一池碧水和远处朦胧的亭台轮廓,阳光很好,花瓣的边缘被照得有些透明,仿佛是它们自己会发光。我盯着手机这小小的屏幕,指尖好像能够触摸到北京秋末冬初那一抹不合时宜的暖意,耳边也似乎响起了贾兄那带着浓重邯郸口音不紧不慢的语调儿。
而此刻,我正身在天津。值班室的窗户朝南,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展开一片明亮而温暖的光芒。抬眼看窗外,天是一种罕见而彻底的湛蓝,像一块刚刚熨烫过的、无比平整的丝绸,上面没有一丝云彩。日历上用小小的字标注着这个充满寒意的名字,可现实却是一派“阳光高照、万里无云”的深秋景象。这种强烈的反差,让贾兄那句“今年的连翘花开得有点早”,又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错综复杂的涟漪。
“有点早”,这三个字说得平淡,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通往岁月深处的门。我和贾兄原是团政治处、师政治部和集团军政治部的战友。我们的青春,一同挥洒在塞外那片广袤而沙飞的高原上。那里的季节,界限分明得像用刀刻出来的,绝没有这般含糊暧昧。春天来得迟疑而短暂,冬天则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记忆最深的就是风,那种裹挟着沙石、能吹裂石头吹散魂魄的“白毛风”。在那样严酷寒冷的环境里,任何一点生命的迹象,都足以让我们这些离家的年轻人心头一热。
我们营房南边的小射击场,靠近锅炉房的一处背风角落,不知怎么,竟顽强地长着一丛野生的连翘。到了每年四月,甚至更晚,当其它地方的连翘早已开败,它才刚刚从冻土的沉睡中苏醒,小心翼翼地抽出几点鹅黄。在那一片单调的土黄与灰褐之间,那一点点金色,简直比黄金还要耀眼。我和贾兄,还有政治处里的其他几个小兄弟,总爱在休息时凑到那儿,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那不仅仅是在看花,更像是在发现一种希望,确认生命本身那种倔强不可摧毁的力量。贾兄那时话就不多,常常是眯着眼,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不带过滤嘴的迎宾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烟雾缭绕中,那双看着连翘的眼睛,亮若灿星。
有一年倒春寒,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不期而至,将那些刚刚绽开的小花苞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我们都以为这下完了,这点可怜的“春意”到底没扛过去。可天晴了,太阳一晒,积雪融化了,那连翘枝条被压得弯弯的,但很快就挺了起来,那些金黄的花朵,经过雪水的洗礼,反而更加鲜亮、精神抖擞。贾兄当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你看,这玩意儿,跟咱当兵的一样,抗造!” 这句话,我记了好多年。
一晃,三十多年就过去了。我们相继脱下了军装,回到了各自的城市。他转业来到了皇城根下的北京,我来到了海河边的天津。联系从未断过,却也从频繁变得稀疏,像许多老战友一样,沉淀为一种不必言说却坚实存在的情谊。我们偶尔通个电话,一起参加战友孩子结婚的庆典,或者在微信上看到对方发的动态,点个赞,留句言。内容无非就是家长里短、儿女工作,或者就是像今天这样,发一张随手拍的照片,说一句关于天气、关于花开草长的最平常的话儿。
然而,正是这最普通的生活,此刻却让我心绪难平。莲花池公园,我是去过的,就在西客站旁边,一个喧嚣都市里难得的静谧所在。我能想象出贾兄如今的样子:穿着宽松的运动服,手里或许还拎着个鸟笼子,或者保温杯,退休后的日子闲适而规律。他踱步到公园,看见这开得热烈的连翘,便像年轻时在黄羊滩上那样,习惯性地停下脚步,用手机拍下来,然后,想起了我这个远在天津的老伙计。
他说的“早”,是针对日历上的“小雪”节气吗?还是针对他记忆中老部队沙城镇那迟来的春天?我想,两者都有。我们这代人,对于节气时令,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那是深植于我们都来自农村血脉中的记忆。什么时候该冷,什么时候该热,什么时候哪种花该开,都像刻在身体里的“钟表”。一旦这钟表出现了偏差,我们比年轻人更容易觉察到那种隐隐的不安。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份共同的关于连翘、带着风沙味道的记忆。
这种“早”的背后,是气候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悄然拨动着大自然的琴弦。“全球变暖”“厄尔尼诺”……这些宏大的词汇时常出现在新闻里,但对于我和贾兄这样的普通人而言,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这“开得有点早”的花,这“小雪节气里万里无云”的天。季节的步调乱了,像一个熟记于心的曲子突然走了调儿,听着似乎还是那个旋律,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心里悬着落不到实处。
古人说“天人感应”,虽然带有玄学的色彩,但人与自然之间那种微妙的共鸣与牵引,确是实实在在的。节气的紊乱,似乎也映照着当下生活的某种失序与加速。是的,一切都觉得快了起来,包括信息、交通和生活节奏,连翘花开都迫不及待了。我们年轻时日子是慢的,一封家书要走半个月,爱情需要漫长的等待,就连营房角落里的连翘,也开得不慌不忙。那种“慢”是一种煎熬,却也锻造了我们的坚韧;而现在的“快”是一种效率,却也带来了浮泛与焦虑。贾兄和我,像两枚被时代快车暂时留在站台上的旧零件,看着眼前呼啸而过的繁华,偶尔会相视一望,从对方眼中像是看到同样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惑。
这早开的连翘,这温暖的冬日,对于公园里嬉戏的孩童、对于树下唱戏跳舞的老人,或许只是又一个舒适的好天气。他们享受着眼下的阳光,不会去深究这背后的异常。但对于经历过物资匮乏气候严酷的我们,这份“不该有”的暖意,在带来身体舒适的同时,心里总藏着一种“福兮祸之所伏”的淡淡的忧虑。我们太熟悉“正常”是什么样子了,所以对“异常”格外敏感。这或许就是衰老的标志之一吧,开始怀念并固执地捍卫记忆中的那点模模糊糊的秩序。
然而,换一个角度想,生命本身,不正是在种种“异常”和“偶然”中迸发出奇迹的吗?老部队营房小射击场上的连翘,本不该在那里存活,但它活了,还开了花;我和贾兄天各一方,本可能此生再无交集,但一段战友的情谊,却穿越了时间和地域,因这一张照片一句话而瞬间温热。这世间的规律,或许本就用来被偶尔打破的。这早开的花,何尝不是生命力量的一次任性且美丽的溢出?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书桌前的光线渐渐挪移了位置。我拿起手机,仔细地、又一次地端详那些照片。然后,我给贾兄回去一段话:
“贾兄,照片收到了,连翘开得真旺相,金子似的。天津今天也邪门,小雪节气,太阳好得跟小阳春似的。看着你这花,我倒想起咱们在老部队营房的小射击场里,围着锅炉房旁边那丛连翘抽烟的日子了。那会儿,它要是能开这么早,咱们能乐坏了。啥时候来天津,海边走走,我备酒。”
我没有去探讨气候变暖的宏大命题,也没有抒发太多时光流逝的感慨。有些情绪,彼此懂得,就够了。最重要的,是告诉电话那头的老战友,他发来的不仅是一张照片,更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仓库,那里封存着我们共同的青春,以及青春里,那丛永远在风沙中顽强亮着的金黄色的连翘。
而无论是北京早开的连翘,还是天津冬日的暖阳,都因为这一份跨越了地理距离的惦念,而变得格外珍贵。天气反常,世事变迁,但总有一些东西像黄羊滩风沙中的磐石,恒久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