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牧人见过苏雪。他并不知道名字,只是他的描述很好地将金度脑中苏雪模糊的轮廓一点点聚焦、具象。他六十岁的样子,面相粗粝又可靠,架着厚厚的羊皮袄子,涌起嘴一根不断地吸纸烟,不时干巴笑一下,金度才注意到他缺了一颗门牙。他告诉金度这是十年前醉酒往家赶,脚下一绊连人带东西滚下山崖,被一棵杉树托住最后掉在一片安眠的羊群里。前往乃多荒原的必经之路上,老牧人的橡木屋是唯一的建筑。
“这里离乃多还一百公里呢,那个浑身是伤的汉族女人来住过一晚,第二天就返回。”
“什么时候来的?”
“早啦,差不多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跟你一样来找雪湖羊,我给她收拾了一张床,做了羊肉汤,但她坚决不喝,害怕亵渎雪湖羊,晚上就冷得打摆子……”
“我喝,我怕冷,”金度接过满满一碗羊肉汤,“到乃多就能看见雪湖羊?”
“到乃多就能看见雪湖羊,”他呲着牙笑了,露出那个洞,“大家都这么说,可谁也没见过。”
“想象里的羊。”
“也不敢这么说嘛,乃多的牧民信仰这个,雪湖羊是护佑羊群的神,每年都要祭拜。雪湖羊藏在羊群中间,狼来了,雪湖羊就露出狼面,狼就知道这群羊动不得。”
天寒地冻。风刮得太紧,想必雪已齐膝。老牧人看出金度脸上的焦虑,主动说,“我去帮你看看车,你安心坐着多喝一点,暖暖身子——放心,冻不坏的,不会有什么问题。”金度站起来道谢。老牧人戴上毡帽,手电夹在腋下,放下门勾出去了。窗外黑压压一片,也白茫茫一片。金度摸了摸口袋,里面是来之前提的几千块钱现金,顿觉这汤喝得踏实,又不是不给钱,径自舀上满满一碗。
其实在刚打定主意去乃多荒原看雪湖羊的时候,金度心里并不安宁,他把手机关机,改变原先的路线,一路向西,等开过都兰就着冰羊奶咽下两块干饼,想到家庭、工作,一切都不复存在之后才定下心来。老牧人回来了,“车没问题,都给你检查过了,明天早上雪就能停。”现如今被风雪包围,坐在炉子旁边喝只加了盐的鲜羊汤,他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苏雪——之前来的那个汉族女人,是自己开车来的?”
“自己开车来的,下午到的我这里,开始下大雪,深夜就发烧了,我又煮了姜汤,扎实灌了几口,一直折腾到早上才不说胡话了,我开着她的车把她送到镇子里的诊所。”
“喔,你是个好人。”
“不说这些。她这是和雪湖羊没有缘分,”老牧人说,“往年也有人慕名而来,也会生病,在镇子里养好病就又来了,兴致冲冲说自己绝对能找到,后来都失败啦。你说的苏雪,再也没有来过——她不够真心。”
“她是想再来,但一直不方便来。”
老牧人定住了,口中一股烟悬了片刻才吐出,“这小女子是你什么人?”
“朋友,”金度说。仅仅一面之缘,可以算朋友吗?他暗忖。
木屋陷入沉默,雪小了。羊汤见底,炉子边的铁桶里铺了一层啃过的骨头。老牧人拉开角落木柜的抽屉,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金度,“想起来了,这是那女子落下的,送完她回来我才发现,你们既然认识就给你了。”
里面是叠起来的一张纸,展开是铅笔画的一只狼头羊,像孩子画的,但挺生动,至少金度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他在找的生物。下面写着“雪湖羊”三个字。
二
只是一周前的事情,金度却觉得过了一年那么久,那晚告别之后苏雪的面庞开始在他心中涣散,蒙上雪幕,越来越清晰的是雪湖羊这个名字。那是从夏日哈送一批建材回来的晚上,油箱指针抖向红色时,雪下得更密了。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吱嘎作响,像两条冻僵的蚯蚓。凌晨两点,距离县城还有二十公里。妻子最后一条信息是三天前的:“今晚不回了。”五个字像五根钉子楔进胃里。车拐进匝道,远光灯扫过雪幕,照亮一块褪色的“平吉加油站”灯牌。停车熄火,柴油味混着冷气灌进鼻腔。他舔了舔嘴唇,推开车门。冷风劈头盖脸,铁皮立牌被吹得嘎吱响。
往下可以连着休息五天啦,他决定睡到傍晚醒来,直接去北边一家他结婚当天开业的烤牛肉馆,谁也不叫了,一个人可以多喝一点,晚上就睡在那里,这次他想叫一盘新鲜的拌生肉条,从前因为肠胃不好妻子不允许他吃,现在无所谓了,他们的婚姻很早就破裂,但双方后知后觉,没有什么能牵系彼此——他们没有孩子,没有更多的财产。他将一支烟叼着,没有点燃,一边来回走动。想到这场从开端便昭示失败的生活是如何毁掉他的,盘算下来也是他的原因更大一些,他以为奔波的自己是一只鹰,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是一只被放养的羊,每次触碰到边界就被召回——他的脊柱是一条绳子,在尘土飞扬的现实中央打着死结。
油加满了,他一手攀着车沿,轻快地一跃而上,冷风一激,精神不少,也就开始自得自己强于同辈们不少,当年一起在镇小学读书的那帮家伙如今有几个坐得上四轮汽车呢,一个幽暗的声音随即打断他这种自得:“师傅,搭个车。”他回头时,女人已经鬼魅般坐在副驾上了,车门“砰”一声将风雪挡在外面。她红色羽绒服拉链崩开一半,头发结成绺,右脸肿得发亮,颧骨青紫,像伤口也像被冻得。怀里紧搂着布包,边角磨出线头,身上有股淡淡的药膏味道。“我有钱,”女人小声说。
行车在外,遇到搭车的过路人,若车上有空,一块钱拉过去是常有的事,正好有人陪着聊天解解乏,金度拉过不少人,但也不是毫无戒心,他座椅下面卧着一柄带鞘的割肉刀,是父亲留下的。“不要钱,你是汉族人?”金度说。
女人点头,嗫嚅着,嘴唇张开又闭合。
“去哪里?”
“您就往前开吧,进了城就行。”
“我也只能开到进城,进城再开半个小时我就到家了。”
“进城开十五分钟我就下。”女人紧紧捂着那个干瘪的布包。
金度哑然失笑,“好,听你的。”
雪停了,金度开得慢,一方面因为地面积雪,同时他也想跟女人聊聊天——他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跟人聊天了,嘴上起泡又消除,说话当然算不得聊天。他也试过自己跟自己聊,说到口干舌燥心里就无名怒火,觉得自己再蠢不过。而此刻,女人一言不发,车内沉闷地发热,金度想起童年某个夏日午后坐在院子里看父亲剥羊皮,不允许困,也不允许出声。
“你是从哪里来的,图则?”他刚经过图则,图则嫁过来不少汉族女人,这他知道。
女人身子抽动一下,没有答话。
“你脚下的袋子里有一壶茶,只是凉了,你可以喝,还有青稞饼子。”
女人犹豫了一下,俯身将茶和饼子都拿了出来,又半伸向金度。
“我吃过了,你吃吧。”
女人吸囔了一下鼻子,掰开饼子一气塞进嘴里,灌了一口茶。
车外景色不变,金度眼花,好像看到一只狐狸从路上横穿过去,他定了定神,暗估还有一个小时进城,如果十分钟内女人依旧不说话,他就打开车载音响,里面有一首果洛民歌,改编自一个在山里失踪的盲诗人的诗作,老人们爱讲盲诗人的故事给孩子们听,开头总是这样的:盲诗人贡桑是在一棵茂盛无比的神树(据说是柏树)上出生的,等到下树已经白发苍苍,当地的镇子颗粒无收,一部分镇民们开始组织流亡,留下的甚至出现人吃人的现象,于是贡桑用双眼向神树换取了丰饶的果实,救活了全部人,佛祖感其功德,赐给贡桑诗歌与长生的本领,命他在这座高原上吟游传教。贡桑走遍高原,留下上万首诗作,被刻在各地的石碑上,却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一个月以上,直到他来到金度的家乡玛萨,停留了一年,迎娶玛萨当地最大富翁的女儿年姆,之后,他在一个无月之夜留下最著名的那句诗——挽回荒原,我生苦雪,天湖不遇,羊嗅我心——接着进入高原的禁区玛萨大山,一去不还。
十分钟到了,正当金度准备摁开音响,女人开口了。
“我是从图则来的。”
金度还是摁开音响,里面传来贡桑的《荒原谣》。
“我男人打我,我跑出来的。”
金度感到口渴,又不好打断她。
“他喝醉了就用带倒刺的皮带扣抽我,没喝醉就把我按在角落踢,”此刻,女人的声音听不出感情,仿佛讲的是另一个遥远的人,“他嫌我总生病,花他的钱,还只生了一个女儿。”
金度指节扣紧方向盘,挡风玻璃结着霜花,车灯劈开的前路像条冻僵的蛇。几个月前他撞见妻子和粮站老板在仓库又摸又亲,那男人也系着铜头皮带,反光晃得他眼疼。他腰间是那柄切肉刀,但他没动手,蹲在门口连抽了两支烟。仓库铁门上的锈渣扑簌簌落,里头传出吃吃的笑,混着皮带扣撞击水泥地的脆响。
“你有孩子吗?”女人问。
“还没有。”
“有孩子你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我现在有多痛苦,”女人说,“我为了活命不得不逃跑呢,但是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呢,我想我跑不远就会心软回去的。”
“他也打孩子吗?”
“现在不打,往后也一定会打。”
“孩子多大了?”
“七岁呢,书读得不好。”
女人吃完了所有青稞饼,连茶也喝得一干二净,脸色恢复不少。
“你想跑到哪里去呢?”金度问。
“去乃多荒原,”女人立刻回答,似乎沉默整个晚上就为了说出这个地方,“我是要去乃多看看雪湖羊——你应该知道吧?混在羊群中,一旦有狼来就会露出自己的狼头,保佑整个羊群。”
乃多荒原——这名字他跑车五年,总听醉鬼和老赌棍提起。雪湖羊,有的人说是狼头银身,夜半嚎得像哭丧。有的人说见过那东西的人,要么疯了,要么被雪埋成路标。有的人说雪湖羊也能指挥狼群,是高原的神。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有人说自己真的见过雪湖羊,只是没有照片,”女人说,“他打我的时候我就想象自己是雪湖羊,他打了神必要遭到报应。他一定死在我前面。”
当一周以后,金度再次拉货经过图则看到天葬队伍时,他又想到女人的这些话。
《荒原谣》放完了,车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那股药膏味似乎更浓了一些,金度侧目,原来是女人包里掏出一片药,撩起衣服贴在小腹上。
金度回头看了一眼。
女人一哆嗦,哀伤地说,“我这包里有一点钱,有几片药,还有我的证件,一双袜子,如果你想要,除了证件我都可以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金度笑了,“你叫什么?”
“苏雪。”
“你是哪里人?”
“我妈妈是甘肃人,兰州你肯定知道,我小时候在兰州南边的临夏长大,我是十五岁跟着我妈改嫁过来的,后来继父离开了我们,过了几个月,我妈也跑了。”谈起往事,苏雪叹了口气。
“我就是玛萨人,我爸爸妈妈都是玛萨人,”金度语气生硬。他想等苏雪主动问他的名字,但苏雪没有。
“我男人肯定带人在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苏雪自顾自说得稀里糊涂,“珠拉还在家呢,牛奶不知道喝了没有,她总是拉肚子——你要是跟她待久了会被她气死的,她头发总扎不住辫子,也不好好读书……”
已经看得到那栋二层带院的屠牛场了,金度知道那家和他婚姻同龄的烤牛肉馆也不远了。
“这就算进城了。”
“再开十五分钟我就下。谢谢你。”
金度再次想起那个看父亲剥羊皮的夏日午后,他记得那是母亲离开的第四天,父亲一声不吭地收拾好行李,将昏昏欲睡的他扯到院里坐下,地上是一头死羊,他认出那是家里最后一头小羊,叫姆多,他大哭起来:“姆多!”父亲粗暴地给了他火辣辣的一巴掌,“不许出声,看好羊皮怎么剥怎么掸,以后你要靠这个吃饭的。”接着父亲倒提起小羊的蹄子,悬挂在院里那棵圆柏的树杈上,掏出那柄切肉刀,在肚膛横剌开一道口子,两指捏着刀尖挑着皮向上走,走到羊屁股。调转刀头向下,直落到脖颈,之后两刀留给羊腿。父亲两手扒住缺口,像褪一件紧绷的衣裳,欻地扯了下来。姆多像一颗殷红的乳房。血已经凝固,刀进入胸骨,捅咕几下,口子就露出花肚肠子,金度以为自己会吐,但是没有……父亲剁了肉,洗过手背上皮子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冰天雪地里,所有羊和狼都躲起来,牧民也躲起来,只有雪湖羊在大雪中走动巡视,”苏雪说,“你说它能庇佑羊也能守护狼,它能保佑人吗?”
金度咳嗽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是我妈唯一一件首饰,还是假的,”苏雪从胸口掏出脖子上戴的玉观音,“等找到雪湖羊我就系在羊角上。”
金度的母亲什么也没有留下,父亲只留下那柄切肉刀,静静夹在座椅下方,他一伸手就能看到,他一伸手就能重返那段记忆。父亲走后他再也控制不住,大哭一场,空荡荡的院子里血腥味却挥之不去,绑住他的嗅觉。依靠父亲的朋友和邻居,金度真的开始做皮子的生意,起先是做屠夫,再后来自己开始做皮匠,他剥过上千只羊皮。羊皮剥下来绷紧晒干,绿头苍蝇振翅、聚集。他还学会了裁缝,羊皮吃硝后闷在温油里反复揉搓,阴干后开始缝皮袄。他熟悉羊死亡时眼中的哀伤与木讷,也曾多次梦见窗外雷声大作,长着羊头的死神来找他偿命。直到三十岁结了婚,他放弃这一切,开始运输,企图在游荡途中得到拯救。
“你手上那道疤怎么来的?”
金度握方向盘的手一紧。那道疤从虎口蜿蜒到小臂,是小时候刚开始做工留下的。
“工伤。”金度简短答。
“我男人背上全是这种疤,”她盯着窗外,“他说是修车烫的,其实是被讨债的拿烟头摁的。”
卡车碾过结冰路面,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前方连续弯道,金度减速,瞥见她将脸贴在车窗上,呵出的白雾晕开一小片:“你看,像不像羊群?”远处山峦起伏,雪幕中隐约有白色影子蠕动。
“喂,就在这里停吧,”苏雪说。
金度刹住车,像从一场梦中醒来,“什么?”
“就在这里下好了,”苏雪重又将自己裹严实,拉开车门,定神瞅了瞅他,“谢谢你。”
雪粒子打着旋儿往衣领里钻,她将布包捂在胸口,指节冻成紫萝卜。金度摸出身上半包饼干塞给她,塑料包装窸窣响,像搓一张干枯的羊皮。后视镜里,那团红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凝成雪地里一粒血痂。他摇上车窗,暖气混着机油味混着残留的药膏味涌上来,熏得人发昏。
到家已将近四点,离天亮还早,妻子不在,家具都蒙了一层灰。金度煎了四颗鸡蛋,炒了米饭,几口扒完,又灌了几口凉水,收拾完碗筷就躺上床。之前他也总在这个时刻回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能说闹,这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妻子是金度的老客户介绍的,海西人,婚后他也幸福了一段时间,如果当初接着做皮子的生意,兴许情况不会像现在这样,但他没法接受罪恶的自己,每次剥皮都会想到父亲残暴的那张脸,二十岁的时候有小道消息传来,说父亲在新疆乞讨。他想象不出高大的父亲是怎么低下身子乞求,他也恨过父亲,不过现在无所谓了,记忆太遥远,这么长的路一直是他一个人走过来的。
婚后,他将生意让给了别人,带着一笔钱装修了老房子,试图将那股飘散二十年的血腥洗刷干净,又经人介绍,开始跑车拉货——他什么都拉过,死牛羊、木材、药品、粮食,甚至临时拉过尸体。他反而觉得这样的生活更为可感、真实,仿佛真的在向过去告别,他一点一点摧毁了疯疯癫癫的母亲和粗暴的父亲,又靠双手和那些死气沉沉的货物建造起新的生活。
三
木屋墙皮皲裂,裂缝里塞满干草,墙根堆着发霉的鞍具。老牧人往炭灰里埋完土豆,啪嗒抽起一杆烟锅,炉子上水壶嗵嗵沸腾。
“这是蛮好的茶叶呢,甘肃人送来的,”老牧人说,“我这里一年能见到不少去乃多的,什么人都有,遇上暴风雪了就在我这里住一天,我这里不少东西都是他们给我的。”
金度被烫到了嘴。
“我有钱,老师傅,”金度连忙拉开腰包的拉链,掏出三百块钱,“来的太匆忙了,连家也没回。”
老牧人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钱,你拿回去。那女子的事,有一件忘记告诉你——她来的时候,还怀着孕呢。”
金度愣住了。他立刻意识到苏雪没能生下那个孩子,除了那天在车上提过的珠拉,苏雪再也没有机会拥有另一个不幸的孩子了。
事情发生在昨天上午。
金度拉了满满一车藏药配制的保健酒,从玛萨出发,要到塔日索去,路上再次经过了图则。地上有暗冰,道路两边全是摊贩。天气不太好,金度把车停好,决定下去走走,买点长途要用的东西。冻成石头的牦牛肉,刀刃砍上去迸出冰碴,一边的铁皮炉子熄了火,灰堆里埋着半截羊粪蛋,丝缕呛人的烟窜入金度鼻腔。街对面的杂货摊支着褪蓝的塑料棚,棚布被积雪压出凹陷。货架上歪歪斜斜摆着酥油块、糌粑口袋,还有一摞盗版磁带,封面上印着模糊的腾格尔,一个胖女人缩在藏袍里织毛袜。一辆东风卡车轰隆驶过,后斗里堆着黑煤,雪地上碾出两道污浊的车辙,很快被风抹平。
街心的水泥台子上正在宰羊,四周围了一圈人,金度伸脖子进去看,才发现那些人不是看宰羊,是看前面寺院出来的一支队伍,走出一段距离,围观人群就往前涌,等看到队首已经上了山坡,金度意识到这是天葬台的方向。时间还早,他决定去看看。路有点难走,金度新刷的靴子溅满泥浆,手插进兜里摸烟,又作罢。极高的天空铅灰色,盘旋利翅划过的飒响,秃鹫已在等候。大队伍停住了。
雪原上的风裹着玛尼堆的诵经声,刀子似的剐人脸。八个汉子抬着牛毛毡裹的尸身,深一脚浅一脚往天葬台挪,毡布缝隙渗出暗褐色的冰碴。头发灰白的老阿妈攥着转经筒跟在后面,筒轴冻住了,只能攥着铜壳干搓,指甲缝里嵌满陈年酥油。
天葬师蹲在经幡林边磨刀,刀石溅起的火星子落在雪里,滋啦响。他脚边堆着秃鹫食囊——青稞面混着羊血捏的团子,冻成铁蛋,他抓起一把糌粑撒向空中,风卷着粉末糊在尸体脸上,他皱眉:“灵魂太沉重,得请护法神开路。”接着抖开一条旧氆氇,露出尸体青紫的脸。三个喇嘛摇响金刚铃,经幡猎猎,诵经声陡然拔高,盖过秃鹫盘旋的嘶鸣。掀开毡布,刀刃划过后颈——骨头轻得出奇,仿佛早被荒原吸干了血肉。
咻——
远处传来狼嚎般的风声,送葬的男人们齐刷刷扭头。远方腾起一片银雾,隐约有幽蓝光点闪烁。他突然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冻土喃喃:“是护法神……它们来引路了……”刀顿了顿。秃鹫群突然炸开,在尸身上空盘成漩涡。最后一刀落下时,经幡上的藏文“嗡嘛呢叭咪吽”突然绷断,布条卷着冰晶飞向荒原深处。天葬师望着银雾消散的方向,将染血的刀插进雪地。
在回城路上,金度敬了刚才围观时身边的人一根烟,“是个女人?”
“是,”那小伙子打量着他,点点头,“次仁的女人,说是从鹰嘴崖掉下去死了,找到时冻硬了,手指头还抠着岩缝呢——孩子才几岁大。”
“次仁是哪个?”
“次仁你都不知道?”小伙子说,“出了名的打老婆,劝了不听,老婆三天两头就要逃跑一次,但每次都会回来。”
“因为孩子?”
“估计是,这还是镇子上几个好心的大妈操办的呢,”小伙子说,“我要去干活了。”
金度走进寺院,看到大殿外站着一个小女孩,脸脏脏的,刚哭过。他掏出一块饼干递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做什么?”金度蹲下身子。
“我叫珠拉,他们让我在这等爸爸回来。”小女孩刚扎过的辫子散开了,“你会不会扎辫子?”
“我不会,对不起,”金度将身上所有饼干都给了女孩,转身离开。
准备好干粮,还泡了一壶茶,金度重新上了车,放了一首《迎风飘扬》。这条山路他走了快十年,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寂寞,这个时候苏雪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吧?没有重量,没有声音,没有记忆。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泛开,成为涟漪。不管怎么说,他们拥有过一个对彼此双方都蛮重要的夜晚。金度摸出打火机,咔嚓,咔嚓,火苗始终没窜起来,于是作罢。车内后视镜里映出他的脸,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被抽干了魂的皮影。那些秃鹫还高高飞旋,搜索下一餐。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塞满秃鹫的叫声,有如生锈的铁链在风里拖行,从云端一路剐蹭到岩壁上。
事情发生太突然,妻子来电时,他正把着方向盘过冰沟。铃声响到第五遍,他按下接听键。
“我回来了,离了吧,”那头说。
轮胎打滑的瞬间,他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像案板上死羊的眼睛。一货车藏药保健酒在车厢里晃荡,浓烈的酒气渗进金度肺叶时,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车窗倏地凝满白霜,天地缩成条模糊的缝。他踩死刹车,紧紧握住方向盘,车头即将撞向山壁时,竟有种解脱的快意。冰面裂开蛛网,酒液喷溅成琥珀色的湖。
车稳住了。金度瘫在驾驶座,额角热流蜿蜒。手机躺在脚边,仍在传出声音:“……你跟你的车一起烂了吧!”他咧开嘴笑了,血沫子顺着下巴滴落,在酒气里凝结。远处传来乌鸦叫,黑压压一片掠过荒原,像撒了把骨灰。挂断妻子的电话,给雇主拨了过去。金度蹲在破损的车头前,蘸雪搓手上的血痂。雇主在电话里骂了二十分钟。雪地反着冷蓝的光,散落的酒瓶碎片像一地星子。
“这批酒有多重要跟你说过的,后果你自己承担——明天晚上之前把车开回来吧,以后不用你拉了。”雇主平静下来。
金度扶着车头站了起来,空气很好闻。车还能正常行驶,他有些后悔告诉了雇主,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再次经过图则,可能他会看到从天葬台回来的天葬师和喇嘛。那头羊应该也被分解售卖完了。车轮碾过冻土,发出碾碎骨头的脆响。
车开得慢吞吞,犹豫片刻,他决定不给妻子回电话了,上次电话是四天前,妻子在兴海陪粮站老板出差,打来电话问了一些家里情况,语气冷淡。上次见面是一个多月前了,上次做爱呢,半年前?他记不清,一下子想到苏雪,胃里翻涌,他忍住呕吐,咳嗽几声。从那次检查出金度没有生育能力开始,妻子有意冷落他,回避他的亲热。
抵达图则了,金度开快了一些,不想在这里停留太久,可是经过寺院他还是忍不住往里面望了一眼,珠拉不在那里了,只有一个穿裟的小喇嘛在扫地,天空有一道青烟。图则很快又在身后了,金度终于将思绪摆回那满满一车报废的保健酒上,他料得到回去会发生什么,他会倾家荡产的,至于他的婚姻——无所谓了,他再次适应了一个人游荡,只是他不知道没有这份工作后他一个人该怎么活着。多年经营的生活模式即将崩塌,他终于明白一件事的存在往往意味着另一件事的存在。车载音响坏掉了,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
油门踩得多轻,可是玛萨近在眼前,他已经看得到那家烤牛肉馆了,老板认得他的车,会向他招手的。像这样艰难的抉择不多,憋着一股气,金度在最后一刻握住方向盘向左打死。
眼前豁然开朗,远处是布尔汗布达山,山顶一定飘着小雪。这是都兰的方向,都兰再往西一些就是乃多荒原。金度没有理会雇主的三个电话,将手机关机。多么孤独的旅程,这是这辆笨拙又伤痕累累的铁家伙第一次为自己而奔驰。
或者就当是为了苏雪。
四
“睡吧,”老牧人站起身,“床都给你铺好了,暖和着呢,喝过羊汤明天踏实上路,我看人准,没准你真是第一个找到雪湖羊的。”
“找到雪湖羊该做什么呢?”
“有信物吗?”
金度摇摇头。
“玉佩,或者随便什么项链嘛,挂在雪湖羊脖子上,或者系在羊角上。”
“没有,之前车上挂一个佛牌,”金度说,“跟酒一起打碎了。”
“那你就朝它拜三拜,”老牧人已经躺上自己那张床,“传说这雪湖羊的祖先是盲诗人贡桑的朋友呢,你念两句贡桑的诗,雪湖羊能把你当亲人呢。”老牧人笑了。
过了晌午,细雪反光。金度将车停在路边,寂静像块生铁砸进驾驶室。从袋子里取出一壶酥油茶和矿泉水,金度把青稞饼掰成两半,碎渣扑簌簌落在大衣褶皱里,沾着机油的黑。饼是在图则买的,冻得梆硬,牙磕上去的瞬间,下颌骨传来酸麻的钝痛。他索性把饼半贴在暖气上,铁皮被烘出条褐黄的油渍。
远处雪山像排生锈的锯齿,他灌了口凉水,咽到胸口便凝成冰坨,坠得心口发闷。一只秃鹫掠过车顶,翅膀拍打的阴影扫过后视镜。金度摸到座垫下的切肉刀,等待片刻又放下。饼终于软了些,咬开能看见青稞麸皮里嵌的砂砾。他嚼得很慢,砂子硌牙的触感让他想起妻子戒指上的碎钻。风声变了调,隐约有狼嚎的颤音从荒原深处奔涌而来。金度握紧方向盘,指关节抵着裂开的皮革。
他又想起昨晚上的梦。
站在无边的荒原上,天空低极了,鹰群是一条缭绕又脆弱的绳子,大雪纷飞的午后。荒原中心有湖,还没有冻结,苏雪围着一条红围巾从湖边走来,目光落在湖心又移向远方的白杨林,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了,错误全部可以被抹除,族人的声音深埋在水火下面,成为躁动的养分。苏雪的目光飘向他,又越过了他。他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再看苏雪时她已走到他前面,后面夹杂着羊叫和狼嚎。苏雪快速经过,留下一句“我们在乃多的尽头等你”。雪砸向眼睛。忙忙擦拭,整片荒原只剩下他一人。他的双手沾满血迹,可是没有气味。突然,地面裂开一个大口,露出地心的炼狱岩浆,一千只毛发燎黑的羊蹄伸向他,企图将他拖进去……
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回到玛萨,接受雇主劈头盖脸的训斥和妻子冰块一样的脸,想了想,他还是没有打开手机——还不到迎接风暴的时候。乃多荒原已近在眼前了,他越来越相信自己就是率先找到雪湖羊的人,正当他为自己没有一件信物来而懊悔时,他看到了副驾座椅缝隙的一块玉观音。苏雪的玉观音。金度抠出,紧紧攥在手心。可惜直到最后,苏雪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晚他说的关于自己的事情太少了,想起他跟老牧人说他是苏雪的朋友,他觉得有点好笑。
他看见了梦中的那片湖水,没有名字,已经结冰,一大群羊在湖的周围蠕动,没有牧民。离车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石碑,刻着盲诗人贡桑的诗,被雪盖住大半,只看得清“挽回荒原”和“羊嗅我心”。他心里立刻浮上一支曲子。
这就是乃多荒原。金度惊讶于现实与梦境的高度重合,烟落在车上了。他走向那群羊。他的身上有父亲的切肉刀、苏雪的玉观音和涂鸦,这就够了,已经是他的一切,他的一生是用别人的拼图去活着。雪花落进衣领。那些从远方驶回的糟糕透顶的夜晚,被皮带抽碎的尊严,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死亡,此刻突然轻得像雪沫。他想象苏雪蜷在加油站阴影里的模样,多像一只被遗弃的羊,和他少年时短暂拥有的那只姆多有着相似的神采。
如今,现实中的全盘崩塌让他长舒一口气,这几乎是人一生中最妙的时候。他站在那片骚动的雪白中,身旁的湖水再过几个月就会重新流动泛起涟漪——几个月很快的,就像一块青稞饼干。他右手攥着苏雪的玉观音,纯净得像她的颧骨,左手是那张画着雪湖羊的皱纸,已被雪打湿。
万山空寂,是无数荒原撑起这块版图的体温。目不暇接,每一只都一样,又有自己的性格,他紧密地搜寻着传说里那个威严又寂寞的名字,直到莽撞的大雾降临挟裹一阵又一阵高昂又永恒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