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高三

午后三点的阳光，不偏不倚，恰成角度地泄在窗外的藤蔓间，残存着寒秋最后的温柔。琥珀色的落叶，氤氲着春的蓬勃与夏的热烈，铺开一卷折叠的光阴，也铺开了我们再也无法拾起的青春。

小时候，总喜欢踮起脚尖，幻想着自己长大后的模样，而长大后却又频频回望那个再也无法回去的小时候。有不甘，亦有不舍，所谓来日方长，也不过只是一种自欺的虚妄。我想将青春写成故事，没有太多清词丽句，只想将那些冷暖交织的岁月，写进暗香浮动的篇章里，任流年渐远，仍可于泛黄的旧梦中，捻一页时光，盈一袖暗香。

那一年，我高三。

每一段记忆，都像被设置了一个密码：或许是一个特殊的日期，或许是一些难忘的人。当时间的指针指向2020年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高中毕业已经十年，但仿佛一个响指就可以把我带回到高三那一年，仿佛我的整个青春都浓缩进了那短暂而又漫长的365天。

18岁之前的我，坚定不移地相信，高考，是一件可以决定未来命运的大事，所以高三的那一年我过得诚惶诚恐。直到后来才发现，人生的每一个抉择都会影响未来的命运，高三的生活就如同一个很重的磨盘，你以为他在将你碾碎，其实它是在教你细腻，并帮你呈上生活的细节，避免你太过粗糙地渡过这一生。

高三，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应该就是坚持。但所谓的坚持，并不是永不动摇，而是坚持着、犹豫着、退缩着、心猿意马着，但还是继续往前走。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现在看起来依旧很伟大的梦想，写在一张精美的便利贴上，贴在课桌的右上角，再用透明的胶带纸一层层地粘起来，如同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梦。书桌的左上角是摞的高高的课本，桌堂里是永远也做不完的试卷。

一天24个小时的时间好像被拉长了一样，学校的日程表几乎排满了我们每天17个小时，晨起五点半的早操是每个人摆脱不了的噩梦，每天晨曦微现，操场上便早早地亮起了灯，激扬豪迈的曲子至今听到都能让人心里一激灵。三年如一日，嘹亮的口号喊出了我们青春岁月最庄严的声音。到了高三，我们的口号喊得尤其响亮，大概是将跑操当成了紧张的日子里唯一的宣泄，每个人似乎都用尽了全身力气，跑的面红耳赤，喊得撕心裂肺。

高三的一年，最值钱的是分数，最不值钱的也是分数。模拟考、月考、周考、随堂考......无论大考小考，我们都会得到一个鲜亮亮的分数与丝毫不留情面的排名，这两个数字每天都在刺激着我们，眼看着我的排名从年级前三掉到了二十多，那大概是最让我铭心刻骨的一次考试。“完了，考不上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从那天起，我有了人生中最恢宏的一个理想——当兵吧！这个理想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我成绩下滑的羞耻心。于是，我兴冲冲地去找了班主任，义正言辞的告诉他：“我不想考大学了，我要去当兵”。老师笑了，那爽朗的笑声今天看来，无疑是一个满腹经纶的智者在嘲笑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但在当时其实只是老师对一个孩子的宠溺吧，他什么都没说，只用笑容与沉默将我这伟大的梦想拍死在了萌芽中。我知道，高考，是我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宿命了。

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老师做了一张细致的统计图，就在我为自己的校排名沾沾自喜的时候，一张全市的排名呈现在大屏幕上，随后老师将全区的报考人数和录取比例告诉我们，并让我们规规整整的记在本子上，班级里一片骚动，瞬时间人人自危。高考当真是一场战争，虽没有生死存亡，但确是成王败寇。大概就是从那以后，班里的画风变了，三三两两的小团体一个个解散了，积攒了两年的恩恩怨怨也顷刻间一笑泯恩仇，没有了下课后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了上课时的浑浑噩噩，每一个孩子都像是渴望汲取阳光的小树苗，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高三，最公平的是时间，最偏心的也是时间，每个人都拥有同样的24小时，最后却活成了不同的样子。班级里许多起初默默无闻的孩子，都如同一匹匹黑马冲到了前面，前面的同学只有更加努力才能不被超越。于是宿舍里打起了手电，亮起了台灯，再没有了闺蜜间的秉烛夜谈。老师大概是出于对我的照顾，将我调到了优生宿舍，那里整夜不熄灯，舍管老师也极其温柔，让我们有了绝佳的夜战场所，于是，这个宿舍的灯就会一直亮着，我们四个人，似乎谁也不知道每晚是几点睡的，只偶尔有人半夜醒来，才会将亮着的灯关掉。那段日子，我似乎得了一种叫做考试焦虑症的病，每逢考试必会发烧、头疼，从此我的身上便常带一种叫做“脑清片”的药，班里一个很温暖的男孩子怕我吃药上瘾，偷偷将药藏了起来，任凭我头疼时百般哀求，他也绝不心软，久而久之我这病竟被他治愈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班里突然掀起了一阵“拜师潮”，那些德才兼备的孩子们都收了一两个自己心仪的徒弟，然后将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师徒间彼此搀扶着、带动着，一齐努力地往前走。当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个男孩子，个性强又极聪明，时不时地给我讲一两个数学题，慢慢的我也拜了师。我这个师父每晚第二个晚自习后都会出去跑步，刮风下雨雷打不动，那种当时看起来的执拗，现在想想是怎样的一种坚韧！一年的高三生活，他教会我的远不只是几道数学题那么简单，总觉得他似乎知道很多道理，但他说：很多人，道理知道很多，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是不是曾经自己想要的人生。毕业时我买了一个臂力器送给他，今天想来，可真的是一个无比尴尬且毫无纪念意义的毕业礼物！

我们的校园像是一个被无限拉伸的长方形，从校门口到教学楼需要经过很长的一段路，路的两边种满了树，每到春夏时节行走在这条小路上，就像被卷进温柔的叶浪里，大概每一个英才人对这条路的感情都是极为特殊的，因为这条路连接了教学楼和食堂，下课铃还没响，同学们就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着第一时间冲出去，老师说了“只有吃饱饭才有精力学习”，因此即便高三，也从没有老师占用打饭前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同学们也极少有人盯着表针倒计时，在这一点上，师生永远和谐。食堂里一块五毛钱的西红柿炒蛋当时深受我的喜欢，但我实在体弱不擅“长跑”，所以每天都是好朋友们打好饭在食堂等我，我自然也不能挑三拣四地奢求日日都能吃到西红柿炒蛋了。一起吃饭的情谊，在当时看起来堪比坚不可摧的战友情。

高三的压力就像是滚雪球，起初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雪球也越滚越大，在一个谁都不确定的时间突然压碎一个年轻人本就不堪一击的自信。班里的一个女孩子，终于不堪忍受各种压力在宿舍割腕了，好在有惊无险，被宿管老师及时发现送进了医院。那天晚上，班主任和我们说了很多话，他眼中的心痛与疲惫直到今天我当了班主任后才终于懂得。老师走出教室以后，班级里异常的安静，我跑到楼道看着老师渐渐走远的身影，孤独而又伟岸。42个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都长大了，班级里变得温暖起来，老师说：“温暖是最好的养分，可以让枯木发芽，春色满园”。于是，这个集体的温暖开始渐渐笼罩着每一个人，冰冷的高三终于一天天有了温度。

某一个周末下午，班级的讲桌上突然多了一束百合，淡淡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为焦虑的生活带来了几分浪漫的情调。幽默风趣的数学老师起初总故作嫌弃的将花瓶从讲桌拿到窗台，但只要她一走出教室，花瓶就会再次回到讲桌上。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是谁买了第一束花，但自那以后的每一周大家都会轮流买一束新的花插在花瓶里，仿佛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从未间断，数学老师再也没有嫌弃过这束花，这花仿佛成了我们高三生活的一部分。离校前的最后一周，我又买了一束百合插在花瓶里，这大概是我能为这个班级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些花从未曾凋谢过，她早已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生根、发芽。

元旦，是学校里每年最隆重的节日，但2010年的元旦，对我们来说是不一样的，那是我们在英才过的最后一个元旦，同学们精心准备了节目，写了春联，包了饺子，很多年后我早已记不清那饺子是什么味道，但在当时看来，好吃极了。校长带着校领导班子挨个儿班级拜年，那天，谁都没有再提高考......

班主任为我们唱了一首《青春舞曲》，“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老师的脸颊泛红，笑得像个孩子，我们的青春好像也真的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毕业前的一个月，老师将我们三年里的点点滴滴做成了视频，取名叫夏至未至，“你泼墨了墙角残缺的预言，于是就渲染出一个没有跌宕的夏天......”，连班里的男孩子也哭的泣不成声。时间像水一样漫漫地从每个人身上覆盖过去，那些潮水的痕迹，早就在一年一年的季风中干透，只残留着一些水渍，变化着每个人的模样......

我们的班级日记被老师编成了一本薄薄的书，书名叫做《流水拾音》，老师说：“无论是小桥流水还是大江东去，让我们都拾起她，足迹在英才的土地，记忆在英才的星空......”

拿到毕业证的那天，我没有感到一丝兴奋，不知道是为了响应怎样的大政策，我们成为了英才最后一届学生，也成为了第一届拿赤峰新四中毕业证的英才人。打开毕业证，看着那个我从没有见过的校长签名，心中满是怅然。离校的那天，老师送我到楼下，我故作若无其事的和身边两个同行的朋友打趣，但就在老师转身回去的那一刻，我瞬间泪如雨下，就像风筝总会飞远，但它的线头留在了原地，而年少的我们即将离家，共赴下一场山海......

就这样，我们毕业了，人生，总会有始料不及的运气，和突如其来的惊喜，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苦一点其实没有关系。高考后，我如愿以偿去了西安，当我的双脚踏上西安的土地，顿时感到，我的青春仿佛再也没有遗憾。

那一年，我高三；那一年，我十八岁！

电影《2046》中，有一幕让我印象深刻，梁朝伟在镜头里很孤独地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那个角落很荒芜，只有一颗孤零零的树。然后梁朝伟在树上挖了一个洞，他抱着这棵树，嘴对着树，说了很多很多话，说了很久很久。说完之后，拿起了一块泥巴，堵上了这个树洞……原来长大以后的生活是这样的......

或许，在某个午睡惊醒的时刻，在夕阳下的黄昏，依旧会想起那个穿着校服的自己，想起曾经历过的那段千军万马披荆斩棘的岁月。时间，续不了杯，才让青春可贵。我们会记得，校园里的依依杨柳，时光里的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