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常被不知所谓的情感拖着,像渺小单纯的蝜蝂,把路都走曲折。
……
挂断朋友的电话,收拾完行李,我方才开始注意这下榻的民宿。这里显然不是什么豪华的居所,但很干净,该有的都有,透窗而望,是明净的河口湖、壮丽的富士山。楼下是房东经营的茶店,来往的客人不多,所以也并不嫌吵闹,我很满意。
这里是日本静冈县的乡下,富士山的山脚,个人旅行的目的地选在此处,朋友起初很惊讶,不过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打点完入住的事,想着暂时也没有别的计划,便下楼到茶店坐坐。这里的经营者只有房东武田一人,就连点单的活也是房东亲自上阵,没有别的员工,再联想到令我满意的民宿房间,便又对房东感到些许佩服。点了盏煎茶,靠窗坐下。房东煮茶的剪影投在照片墙上,老照片在水汽中若隐若现——有武田年轻时与富士山的留影,雪盖住了半张脸;也有同一位女士的合照,樱花落满她的肩。又向窗外看去。时值日本四月的春天,远处的富士山轮廓清晰可见,山顶的一抹雪色像未擦净的粉笔痕,直白的映在窗上。近处,天空铺满了湖面,稀疏地飘着涟漪与波纹,点缀房舍和山的倒影。又抬头看向窗沿,店旁的盛放的樱花,骄傲地宣誓着这春日的主权。树下放着几个竹篓,花瓣飘落其里,已盖上了好几层。
“张君,您的茶!”房东的声音又将我的注意力拉回了茶店,见武田正弓着背将茶盏轻放在木桌上,壶中飘然着热腾的水汽,熨烫着眼角那几道深如刀刻的皱纹,我连忙应和,指尖触及到陶瓷的温热,又见武田仍伫立在桌旁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一阵风过,竹篓里的花瓣打着旋儿的扑向窗沿,“张君,我可以坐这儿吗?”房东示意着我对面的空座。
“啊,当然,您坐!”我虽困惑,但又随即同意房东的请求,向后挪了挪身子,显得不那么局促。
藤椅在地板上拖出短促的吱呀声,房东当然地坐下,带起一阵淡淡的茶涩味,“是第一次来这里?”他问出了一个当地人总会问的问题。
“唔,不算,但也和第一次好不了多少,一样人生地不熟,您看,我连明天去富士的车都还在协商。”说着,我抿了口茶,便又直当的问:“武田大叔,您找我有事?”
武田摇了摇头,“这个季节本该是旺季,但店里没什么人,倒也不是苦恼,只是人一少,总是闲下来,就想看看外面,张君你眼光好,选到了我总是坐的位置。”一边说,武田自顾自的笑起来。
我正有起意,武田打断了我:“诶不行,哪有客人让座的道理,张君你坐那儿吧,证明我店址的风光不错,我以前也总和别人说这种话,哈哈!”
武田经营的这不大不小的茶店生意并不火热,倒不如说,我内心暗自浅算了笔帐,怎么算怎么亏。不过,据武田自己说,店里的樱花糕最受欢迎,话说到这里了,我也只好点一份。虽然怀疑方才房东找我搭话就是为了推销这个所谓“店长推荐”的樱花糕,但这种怀疑在我尝过一口后完全的烟消云散了。花香结合着刚过喉的茶香,在口腔久久萦绕,刚刚透过窗外所望所见的景色完整地印在了脑子里,不是用眼睛,而是通过咀嚼……“我第一次尝的时候和你一样,教我做这个的人倒是和我说‘竹篓里的樱花花瓣可不只能做肥料噢!’之类的话。”武田看着我满脸震惊的样子,又发出了独属于他的笑声。如此,一主一客对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偶有幽默之处,我便尴尬地配合他笑。聊到最后,茶尽,武田又回想到我方才说到交通不便的事,于是豪爽的决定当天驾车亲自送我,对这个富有亲和力又自来熟的房东,我倒也没有拒绝,只是连忙道谢。
果真有一天,理智战胜了心,我便再也没回头。
……
我的的确确没有想到,武田能驾车到这个季节富士有雪的海拔,但我也确实在副驾补了个好觉,约莫一个小时的车程,就能从盛春转为暮冬,很是震撼。
“二合目雪场到了,乘客们醒醒!”武田豪迈的嗓音惊醒了我,见状,武田又开始大笑起来。
“武田大叔,这儿真有雪啊。”我用混合着困意与惊讶的嗓音感叹。
“唔,今年运气好,但我希望再好一些。”武田说罢,下车打开了后备箱,寒意瞬间袭来,我只好紧了紧不怎么防寒的大衣。
实际上,武田提议今天送我到这儿,一方面是我的确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另一方面则是一件碰运气的活儿。
“四月份下雪?我来之前看预报不是说近一周都是晴天吗?”我惊奇地反问着武田。
“所以碰运气嘛,张君,昨天风很大,我觉得有机会,就来了。张君要是觉得冷就先回车里,我把箱子放完就回来,等一个小时吧,没下咱们就回去。”武田还是挂着笑眯眯的脸,我倒也无事可做,在一旁看着武田放置他自制的集雪箱。
“武田大叔,你收集雪怎么不用一旁灌木上的积雪,嫌脏?”
“哈哈,肯定的,张君很懂。我收集这雪,化了拿回去煮茶吃。”
片刻,布置完了,我和武田一同回到了车里。看我时不时颤栗的样子,武田从背包里拿出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樱花糕递给我,“抱歉张君,自顾自的就把你送到这儿,如果让你很困扰就收下这份樱花糕吧,该提前告诉你行程的。”武田用很郑重的语气说着。我连忙表示是武田多虑了,但困于终究不能掩盖肚子的咕喃,还是拿起一块樱花糕咀嚼了起来。
在车里等待落雪而无事可做的时候,武田的话匣总是关不上的,“张君,你上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
“你是说富士山吗?是七八年前的夏天吧,其实我上次来没上山,所以这次想来看看。”
“唔,所以还是一个人来的?”
“也不是,当时是大学毕业的暑假,和女朋友一起来的。”
“那……哦,因为是夏天,所以没有选择上山啊,其实即使没雪,山上也很美的,真是遗憾。”武田没有继续问话,只是做了句可有可无的解释。
我能感觉到武田是咽下了一段话的,“没事,所以这次来看了嘛,武田大叔不用这么拘谨,反正无聊,聊聊过去挺好的。”
气氛稍变得有些尴尬,原本热情的武田有些搭不了下句话,我也不愿这种氛围持续,便反问到一句“武田大叔,你觉得怎么爱一个人才能算拥有了?”
“张君……如果你想拥有这个人,和她结婚不就好了?”感觉到我并无困扰之意,武田似笑非笑的回答。
“那如果我爱上的是眼前这座山呢?”我并不满足这个回答。
“哈哈,张君真会开玩笑。不过你倒是觉得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住二十年,嗯?”武田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二十年?武田大叔,您年轻的时候就搬来这儿了?没去闯荡闯荡?你们那个年代...”
武田打断了我,我明白,这话匣彻底打开了,“你认为我选错了?不是这样的。甚至说完全不对。”边说着,武田伸手握住后视镜上吊着的挂坠,我先前并未注意到,那是一个暗盒,打开后有一张相片,略微褪色了,应是店里墙上与武田合影的女士,“巧合的是,就像你玩笑说的那样,我也爱上了富士山,几乎沉迷了,我就把父亲留给我的在东京的店卖掉。然后在这儿,富士山脚下置办了一套房子,还剩了不少钱。我就把一楼改成了茶店,经营家里的老本行,上层用不到的地方又装修成民宿。”回忆着过去,武田神情变得柔和了,目光也始终停留在挂坠里的相片上。
武田喝了口瓶子里带的茶,不等我接话,又道:“话又说回来,张君,你刚才问我的问题让我算了笔帐……我要是想买下富士山,我得先不吃不喝经营这小店好几千年,再把它卖了,然后外加上我的人身保险或许勉强能试试。”
我对着这个略显黑色幽默的笑话笑了笑。武田则拍了拍膝盖,“对嘛,怎么可能买得起?但又我的确爱富士山爱到了骨子里,可是我就不活了吗?”
还没来得及等我回应,武田忽的变了神态,嗓音低沉的像被水浸过的棉絮,“我不知道张君爱的那个人离你有多远,也不管是空间上的还是其他什么抽象的距离,你爱着,这已经是你所能做到的全部了。”武田用拇指抚过吊坠,“拥有吗,一个人说了不算的。我反正是买不下富士山了,我既没能力也没想法去占有这座山。所以,它只要在那儿,存在于这个世上,和我有一段缘分,就很好了”又咽下一口茶,车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引擎低沉的嗡鸣,他伸手擦了擦起雾的车窗,玻璃上划开一道水痕,“张君快看,这雪什么时候……”我赶忙摇下车窗,雪片猛地灌进来,少许落在了我的手心,未等仔细观摩,瞬息化成了水痕。我蜷了蜷发僵的手指,连水痕也隐隐消失,好似从未存在过。武田却已将身子探出窗外:“噫,这雪下的够久了。”
盛春的雪花,也许说是奇迹也不过。下一个冬天到来前的最后一场雪,却是我记忆里富士山的第一场雪。
请不必过于在意结局,那只是人为切断的、又一段故事里的某分某秒。
……
我在富士山脚的这家小店待到了之前集来的雪水饮完的那天。
“没有多的了,张君,本来想让你打包带回去给朋友的,但这东西确实得用新鲜的花瓣,实在抱歉。”武田正忙着将我的行李搬进后备箱,他说什么也要亲自送我到最近的新干线。
到花和雪都落完的时候,富士之旅也理应结束了。乘新干线到成田机场,再飞回国内。故事或许本该就是这样,但我想继续加个注脚。
临别前,他塞给我的最后一盒樱花糕,没有先前的甜润,倒是多了一丝凉苦,到底是最后一轮花瓣。又突然想起,前年春天,我也曾买下类似的糕点,等在楼下接她回家,我觉着腻了,一块也吃不完,她嫌浪费,连同我的那份一起解决了。
我应算是骗了武田。其实爱到难以自拔并非是我,而是她。来日本前的一个月,我主动提了分手。我不爱了吗,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对劲了,激情没了,悸动没了。而她听到我徒然的分手,第一时间感到的是荒谬,骂我让七八年的情感成了玩物,当晚将我赶去睡了沙发。第二天又把我叫到曾经常去饭店,哭的稀里哗啦的挽留我……我能做什么呢?在不堪其扰一个月后,虽然朋友斥责了我多遍,却也仍建议我去趟远门。我照做了。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纠正武田的误会,一是这位大叔讲的正起劲,二是我也想听听爱而不得又陷入其中之人的看法,或许能够试着理解她。花和雪终究不是四季常在的事物,爱一个人,有过一段故事,尽了一份缘,结局拥有与否真的重要吗?若真留存着一丝一厘的爱,我是决不忍心说出分手这种话的,但就是有那么一个时刻,决绝将一切推倒,于是回头路成了沙地上的脚印,风一吹就没了。你能明白吗,我具象地感受着原本澄澈的感情被可耻的时间一点一点的污染,而我怎么也阻止不了。可它又总有一天会污不可污、染无可染,然后碎裂成寸断。我提前了这个过程,在我们至少一方还保持着体面的时候。
不过这么说也终究是让我自己不那么难受罢了。我很自私吧,那就自私吧。又或许真的不必像山一样永恒,花瓣与雪花,一瞬落过,并非不算圆满。
富士的花雪终会落的,念而不得也好,及时止损也罢,爱就是跟我一样无常的混蛋。再来吧,一季有一季的花,一年有一年的雪,开不尽,落不完的。
不当慰藉,仅作劝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