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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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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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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套》

父亲把一只手套递给我。

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套啊。破旧,带着点尘土,边缘已经磨开了线头,掌心的部位已被磨得起了球,像一张疲惫而苍老的脸。它是孤零零的一只。

“家里再没手套了。”父亲说着,头也未抬的把这只仅有的手套往我面前又送了送。

我看着它,心里猛地一抽。就在这一刻,身后是城里开回来的轿车,眼前是父亲和赤手提着的两把镰刀。这次十一假期回家的所有情感,仿佛都凝结在了这只破旧的手套里。

记忆,瞬间被拉回到十三年前。我刚大学毕业,即将和女友(现在的妻子)踏上远行火车的当天早上,母亲却突发脑血栓住进了医院。当我匆忙赶到医院,伏在病床前,早已模糊的双眼看着深度昏迷的母亲,我有些不知所措,内心里满是恐惧和担忧,对于晚上是否踏上火车去报到上班也产生了动摇。最终,在父亲和哥哥的劝说下,我狠心离开了仍未苏醒的母亲。这个决定,成了我心中一根永恒的刺。我总在疑惑,是不是我的远行,触发了母亲的病。

母亲因此半身瘫痪,九年之后,在痛苦的煎熬中离世。她成了父亲一个人的负担,也在我心里落下了无比的愧疚。

那些年,交通不便,回家一次要二十九个小时。但一周一个电话,时常回家,是雷打不动的惯例。直到我调入政府工作,没了寒暑假,惯例被打破。母亲思维已不敏捷,却总在电话里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问:“你咋还不回来?”父亲总在一旁帮我说辞。我能想象,同样的对话,他们已重复了无数次。每念及此,心如针扎。这或许也是三年前,我最终决定放弃省外的一切,回到离老家更近城市工作的原因之一。

然而,我回来不到半年,母亲病情恶化,悄然离世。我悲痛不舍,又觉得她终于解脱。我无法想象在这漫长的九年里,她遭了多少罪;更无法想象父亲是如何承受并付出了多少艰辛。

事实上,父亲配得上母亲一生的交付。母亲病后,我每次回家,总能看到母亲穿戴整齐坐在轮椅上,饭菜已端上桌;总能看到父亲不厌其烦地为母亲揉搓捶打瘫痪的肢体;总能听到邻里说:“你爸真是好样的,真有好耐心烦儿……”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待人宽厚、心地善良、任劳任怨的庄稼人。

如今,只要父亲还在,家就还在。这次回来,老父亲高兴得不得了,早早备好了最好的食材。母亲去世后,家里老小、粗细活计全落在他一人肩上,把他磨炼成了能里能外、做得一手好饭的行家。不一会儿,他就烧好了一桌硬菜。我夹起一口鱼肉,还是那最熟悉、最怀念的味道。儿子也嚼出了滋味,连连称赞,竟比往常多吃了一碗饭。

吃饭时,我提议明天一起去地里干农活。父亲愣了一下,没应允,也没否决,只是大口扒完饭,转身去盛了。或许,他是担心我离开农村多年,吃不了这苦。

第二天早饭后,我再次提起。父亲心里似乎早有盘算,应声道:“那就去把老杨家房后的那块玉米地先收了吧。”说完,他转身拿来两把镰刀和那只破旧的手套。

正准备上车,我说:“拿两副新手套吧。”

父亲苦笑了一下,“家里再没手套了。”说着,又把那只手套递给我。

看着这仅有的手套,我心里诧异:父亲虽勤俭,但不至于舍不得买几副三两块钱的手套吧?可转念一想,母亲不在了,我和哥哥常年在外,家里就他一个苦劳力,确实不需要备那么多。一次买一副,够用就行。看着这只已没了模样的旧手套,我不禁想:父亲得独自干了多少活,才能把另一只磨破到狠心丢弃?想到这,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此刻,我真想立刻飞到街上,买上一大捆手套。

幸好,我记得车里有一副去年冬天备用的手套,不是农用的,价格比父亲手上那只贵几十倍。为了保护这双许久未干农活的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没接父亲递来的手套。

我曾试想把整副手套让给父亲,但我百分之百相信:他绝不会接受。一是他舍不得手套,二是他舍不得儿子的手。

我开车载着父亲来到玉米地。眼前这片不大不小、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让我心里犯怵。我生在农村,熟悉玉米,但收割玉米还是头一回,况且已多年没干农活。即便如此,我也要帮父亲分担。

父亲首先打了头阵,帮我割好排面,一步一步指导我。这让我再次体会到父亲的体贴,并深深感到:无论我长到多大,在父亲心里,我都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失去母亲后,我更加珍惜这份人世间最纯真、最质朴的疼爱!

父亲是出了名的庄稼好手,干起活来雷厉风行。即便戴着单只手套,也丝毫不影响他利落地放倒一片片玉米杆。看着他的娴熟动作,加上我自带的农家基因和肌肉记忆,收割玉米似乎并不算难。我戴好手套,握紧镰刀,也开始抡起膀子干。

所谓父子连心,其力断金。虽然我没父亲割得快、割得多,但在我的参与下,我们很快便放倒了整片玉米杆。看着割倒的田地,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这不是农民收获粮食的喜悦,而是帮助父亲分担压力后的心安。

或许完成得过于轻松,我有些膨胀。我扬了扬手臂,看了一眼手表,还没等父亲做下一步打算,便自不量力地指着玉米堆轻松地说:“这才九点半,我看一口气把玉米都扒完了吧,一会儿顺道拉回去。”

父亲没在意我的狂言,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就再干两个小时。”

可想而知,我必须要为我的藐视和自傲付出代价。后来,即便在老婆、侄女和儿子共同参与下,我又付出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的咬牙坚持,才完成这起初没放在眼里的任务。

果不其然,我和父亲又干了两个小时,仅扒完三分之一的玉米。扒玉米比放倒它困难多了。我的手开始麻木肿胀,手套的中指几乎磨破。此刻,我已无心吝惜手套,看着一堆堆费劲扒完的玉米,甚至有些沮丧。

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他依然闷着头,不停地挥动强劲的手臂,裸露的大手清晰可见。我在心里叮嘱自己:绝不能放弃,必须坚持到底!我站直身子,双手插腰扭动了几下,捶打后背,感觉舒缓些,便弯腰继续。

过了好一阵儿,恍惚听见父亲说:“中午了,先回去吧,剩下的下午再说。”这回我没再说什么,身上的傲气早已消散,如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筋疲力尽地跟在父亲后面走出玉米地。

吃过午饭,我直接瘫躺在炕上,不一会儿就眯着了。大约半个钟头,老婆伏在我耳边轻声问:“下午还去吗?”她是城里长大的,从没见我干过这么累的活,或许是心疼我。

此时,父亲在厨房一直没停歇。躺歇一会儿,我恢复了体力,又有了底气,干脆利落地回答:“当然”!

一旁的八岁儿子听说下午还去,瞬间燃起兴趣,央求着要跟去。早上没让他去,是担心他耽误干活。但现在天气不错,带他去体验农家生活,也算有意义,便同意了。听我这么一说,老婆和侄女也异口同声要去帮忙,这倒让我意外。

我们一家五口坐着儿子口中的“兰博基尼”——一辆破旧农用拖拉机,来到地里。司机是父亲。儿子欢快不已,哼着小调。我甚至怀疑,他就是冲着坐爷爷的车才来的。

下了地,儿子更是兴奋,干起活来有模有样,一边捡玉米,一边挎土篮,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孩子妈妈高兴地称赞:“我大儿真能干,真棒,真懂事儿……”我也自豪地附和:“这点随我。”在儿子的带动下,我的劲头也强劲不少。毕竟,我要给孩子树立榜样。

儿子最终成了除了我和父亲外,精力最充沛、干劲最足的劳力。这是我之前没想到的。我不得不为错判他的动机而道歉。老婆和侄女也付出了辛苦,如果没有他们,我或许在体力和精神上早就支撑不住了。

眼看成堆的玉米扒不完,侄女也着急了,尝试着扒玉米。我知道,不戴手套手很快会被磨破。我告诉她,可以去屋后那位收拾园子的大娘那借副手套。我早注意到她戴着一副。

我猜得没错,侄女果真借来了手套,没想到也只借到一只。大娘没有回屋去取,而是直接脱下手上其中一只借给了她。“在农村手套都变得这么珍贵了吗?”我心里产生疑惑。

我们看似不慌不忙,但更像是最后的“垂死挣扎”。父亲注意到我们的疲态,说:“今天就扒到这吧,马上会有大蚊子了,装完这车都跟着回去,下趟我来把剩下的拉回去。”

我同意父亲的提议,但看着剩下那么多玉米,又不甘心,咬了咬牙想再撑一会儿。“你们先回吧,我趁送一车的功夫再扒一些,我一个人在这等车回来。”最后,老婆和儿子没舍得丢下我,共同留了下来。

感觉过了好一阵子,车终于回来了。手胀得发麻,腰背疼得厉害。好在有老婆儿子在,一直劝我歇歇,撺掇我唱歌,让我又坚持扒完好几筐玉米。

父亲停好车,我们急匆匆装车。眼看剩最后一堆,不知大娘什么时候走过来,弯下腰帮着捡玉米。开始我还有些纳闷,她真是热心肠。接下来才搞明白,她是来取回手套的。侄女这趟并没有跟来,但父亲竟然还是把手套戴了回来。以我对侄女的了解,累得够呛的她绝不会想起让爷爷代还。莫非是父亲特意要下,拿回来的?

很快,最后一堆玉米装完,父亲和大娘很自然地完成了手套的交还。他们没有一句言语交流,仅仅是相视一笑。诧异的是,对于这只旧手套,大娘没表现出一点推脱。我最终断定:大娘是来取回手套的。

在我上大学离家前的记忆里,农村邻里之间送鸡蛋、送豆角是平常事。为什么一只旧手套还要还?而且是一只磨得很旧、不值钱的手套?或许农村邻里间的情分淡了吧。

傍晚,前院邻居来借铁锹,父亲让他自己去仓房拿;不一会儿本家十二婶送来一筐黄瓜……原来邻里间的浓厚淳朴一点都没淡,是我的思想变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离开农村太久了。农村的活计、农村人的质朴纯真、勤俭节约和生活困境,我已不再熟悉。在我看来的很多理所应当和种种诧异,已伴随着大量农村人进城务工和老一辈庄稼人的渐渐老去而变得异常艰难。或许与我们而言,城市消费水平不断提高,手套这类东西确已不值几文。甚至看到全新手套丢在地上,许多人都懒得弯腰捡起。而淳朴的庄稼人看待手套的态度则截然不同。

父亲他们这一辈,一直生长在农村,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是真正出劳力的庄稼人。对手套,他们是有感情的。何况,现在农村依然靠老天、靠双手吃饭,对于真正懂得爱惜农具的人而言,手套自然是珍贵的。不是老一辈跟不上时代变幻,而是我们年轻一代的思想变得更加飘浮。

从一只小小的手套借还上,消除了我之前所有的“诧异”,也让我参透了处事道理:给,是一种善意的馈赠,收到的是一份真情;借,是一种诚信的契约,送出的是一份信任。给出去不要求回报,传递了人间大爱;借回来不懂得归还,丢掉的将是做人品格。虽然老一辈的农村人大都是胸无点墨的庄稼人,但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子女做人品格的塑造。因为对于人格的塑造,除了孜孜不倦的“言传”,还有一种潜移默化的熏陶,叫作“身教”。我很庆幸,在这样充满正能量的家庭熏陶中长大!

第二天上午,收完最后两垄地,我直接开车去了街上,买了一大捆手套。35元,确实便宜。但此刻,这手套的价值,已无法用价格衡量。

回到家,我没有丢掉扒玉米时磨得不成样子的手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盆子里泡了泡,洗得干干净净,挂在院子晒干后,重新放回了车里。

此时的这副手套,对我已有了非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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