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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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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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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大杠

我是在八十年代东北农村长大的孩子,对“二八大杠”这四个字,有着近乎图腾般的情感。它不仅是一辆自行车,更是一段驮在钢梁上的童年,一条通往世界的颠簸小路,一种被父亲双手扶稳的、最初的平稳。

如今的孩子们,大约很难想象什么是“二八大杠”。他们出生在四个轮子的时代,连“自行车”本身,都日渐成为一种公园里的运动器械。若非要解释,只能说:那是一种车轮直径二十八英寸、车架间有一根坚实横梁的自行车。那横梁与斜杠构成的三角形,是那个年代工业设计赠予寻常百姓的礼物——稳固,承重,且沉默寡言。

在八十年代的乡村,一辆“永久”或“飞鸽”牌的二八大杠,其象征意义不亚于今日的奔驰宝马。它是婚嫁“三大件”之一,是家庭实力的无言宣告,甚至需要珍贵的票证才能请回家中。而我家的那一辆,却并非这样的“名门之后”。它是父亲用四五辆行将散架的废车,精心拼凑出的“混血儿”。车身漆面斑驳,像老人手背的斑;左右脚踏板总不一致,一只崭新,一只苍老。车座上常年裹着一块泛黄的旧毛巾,而那条横梁上,则牢牢绑着一条花纹小棉被——那是我的“专属宝座”。

从五六岁起,我的视野就和这根横梁齐平。父亲载我去赶集,杂货与牲畜的气味从鼻尖掠过;载我去乡里参加数学竞赛,忐忑和骄傲在肚子里打架;载我和母亲去十几里外的大姨家,风灌满衣衫,路长得像没有尽头。我会从前梁移往后座,鞋子也曾数度被飞转的后轮咬住,脚趾的疼记不住,倒是母亲熬夜纳出的新鞋面被磨破,能让我心疼好久。

说来惭愧,我在那根横梁上“坐享其成”的时光,远比同龄人漫长。伙伴们早在小学时,便以“掏裆”的别扭姿势,征服了高大的车架。他们斜着身子,右腿穿过三角区,像蹬水车一样嘎悠着前进,却已然有了御风而行的神气。而我,直到十二岁那个暑假,才在羞耻心的鞭策下,决心结束这段“乘客”生涯。

我长得比同龄人高,便想跳过“掏裆”,直接挑战“单腿跨越”。可那高高的车座,成了我尊严的绊马索。父亲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拧下了车座,又在横梁与立管处,细细绑上一层软被儿。他说:“这样,起步时腿能使得上劲,稳了也有地方坐。”我的练习场,是屋后那片狭窄的菜地,时间则选在晨光熹微或落日余晖、无人窥见的时分。父亲总是陪在一旁,一手稳稳扶住后架,跟着我歪斜的车子小跑,他的喘息混着泥土味,成了我学车背景音里最安定的部分。摔倒,擦伤,自是难免,但在父亲手掌传来的那股稳当的力道里,疼痛也变得模糊,只记得他那句:“看前面,不要只盯着前轱辘和车把子。”

初中开学前,疼爱我的大姨夫塞给我三百元的“巨款”。父亲用它推回一辆崭新的二六自行车。车身轻巧,没有横梁,银黑色的漆面亮得能照见云彩。我骑着它,像骑着一只灵巧的鸽子,再也无需担心磕绊。我飞快地驶向乡上的中学,驶向更广阔的天地,将那座笨重、沉默的二八大杠,连同它绑着棉被的横梁,一并留在了老屋的墙角。

许多年后,当我自己的孩子对着平衡车上的蓝牙音箱发问,我才蓦然惊觉,那个属于“二八大杠”的年代,已遥远得像一场默片。没有智能导航,没有速度显示,唯一的“安全系统”,是父亲那双从后架悄然松开、却始终虚护在侧的手。

我曾以为,是我终于学会了骑车。如今才懂,是父亲用他沉默的跟跑,教会了我最初的平衡术——不是身体的平衡,而是如何在生活的颠簸中,目视前方,信任自己脚下有路。

那辆拼凑而成的二八大杠,早已锈蚀在时光深处。可每当我人生行至摇晃处,耳边总还会响起那粗重的喘息,感受到那透过车架传来的、沉稳的体温。原来,人这一生,第一辆真正载你远行的车,永远不会被真正换下。它成了你骨骼里的钢,成了你面对所有崎岖时,心底那幅最稳固的三角形。

它从未被骑走。它一直在那里,驮着一个家最初的重量,和一条路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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