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风里裹着些微凉意,载着我们驶向六十公里外的故乡。乡下的白事总带着一种特殊的联结,像一根无形的线,把散落在天南海北的人都往回拽---那些小学或初中毕业后就去外省打工的童年伙伴,那些嫁在千里之外的邻家姑娘,竟都在这场告别里,齐齐整整地回来了。
二十多年未见,迎面走来时,第一眼总有些恍惚。眉眼间的轮廓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可眼角的纹路、鬓边的碎白,还有掌心磨出的厚茧,都在诉说着“我们都长大了”。大伙儿眼角刻着笑纹,说起话来嗓门依旧亮堂,只是聊起孩子的学业时,语气里多了几分为人母的柔软;比我小几岁的姑姑梳着利落的长发,当年总跟在我们身后跑的小不点,如今已是两个娃的妈,说起在外打工的日子,眼里有疲惫,却更有对生活的笃定。他们脸上都带着饱经风霜的痕迹,可一开口喊出我的名字,那声气里的热乎劲儿,和小时候分糖吃时没两样。
夜幕降临时,村里的路灯亮了。不是城里那种晃眼的霓虹,是太阳能板支起的暖黄色灯光,在黑夜里晕开一圈圈温柔的光晕。沿着马路在村里漫步,脚边的野草蹭着裤腿,发出细碎的声响。路过奶奶家门口,金凤突然停下脚步,指向一堆残垣断壁说:“还记得不,这是你奶奶家的烤烟房”。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水里,荡开一圈圈记忆的涟漪。奶奶家的烤烟房分两层,地面开一道门,半腰正对着田埂处还有一道门。里面半腰处横七竖八架着几根木头,上面铺着木板,便成了现成的床铺。想起夏季夜里,我们一群小娃沿着泥路弯弯曲曲到田里,从田埂上跨过,便可从中腰的门翻进去。不知从谁家寻来个晒谷的大簸箕,大伙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进去搁在木板上,睡上七八个娃娃也不挤。掀开房顶上的小烟囱盖,月光便如碎银般漏下来,洒在簸箕里。田里的蛙声、蛐蛐儿叫得欢,顺着缝儿钻进来,伴着这月光虫鸣,我们躺在簸箕里你一言我一语:堂妹说长大了要穿长裙,转起来像朵花;堂姐说明年去镇上读初中,将来找个好工作;姑姑说要学好针线活儿,将来找个好婆家......
很多年没一起在家乡走夜路了,大山的夜还是原来的样子——静得能听见远处溪流的叮咚,能嗅到田埂上泥土混着青草的腥甜气息。抬头时,月亮正悬在山尖上,亮得像块浸了水的玉,把远处的山峦勾勒出朦胧的剪影,那些承载着我们小时候割猪草、办家家记忆的大山,仍像沉默的长辈,静静护着脚下的村庄。
我们搬来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话题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一地。有人说起偷摘隔壁李婶家李子被追着打的事,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聊起在外省工厂的日子,说流水线的灯光再亮,也驱不散想家之夜的黑暗;也有人叹着气说孩子的成绩,转头又眉飞色舞讲起老公偷偷给她买金镯子的傻样。那位70后的姑姑拍着我的手说:“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总抢我扎头发的红绸子,现在我孙女都能梳小辫了。”我望着她眼角的笑纹,突然想起当年她把省下来的糖塞给我时,也是这样热辣辣的眼神。
山风拂过,带着稻穗的清香。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又很快沉进夜色里。这些在异乡各自打拼的人,此刻卸下了所有铠甲,像当年趴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时一样坦诚。没有人在乎谁混得好不好,只在意你过得累不累;没有人计较当年的小摩擦,只记得谁曾帮自己背过书包。这大概就是故乡的魔力吧,无论走多远,回到这里,我们都还是那个光着脚丫在泥地里奔跑的孩子。
夜深时,月光漫过院角的老核桃树。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听着他们絮絮叨叨的家常,突然觉得心里满当当的。那些被生活磨出的棱角,在故乡的月光里慢慢变软;那些藏在心底的疲惫,在伙伴们的笑声里悄悄化开。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岁月改变的容颜,而是历经千帆后,我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围坐在一起,看月亮爬上山头,说一声“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回城路上,车窗外的月光一路跟着。我知道,这短暂的相聚终要结束,我们又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但这个夜晚,这些笑脸,这轮故乡的月亮,会像一颗种子,落在记忆深处,待到某个疲惫的瞬间,或是想念的时节,它便会悄然萌发---
依然温热,依然踏实,让你笃信:无论走得多远,总有一片月光,总有一群故人,在一方山水间,等着你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