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前的日历,被五岁的女儿用红笔圈了一圈又一圈。那个醒目的“28”,像一粒朱砂,又像一枚小小的太阳,烙在纸上,映得她眼里光芒闪烁。“妈妈,二十八号到了吗?可以带小熊坐高铁去昆明动物园啦!”她抱着那只毛绒小熊扑进我怀里,小手指着那个红圈,这已是她半个月来最执着的日常。看着她雀跃的模样,我的思绪霎时间被拉得很长,飘回了十六年前----2009年那个晚来风凉的夜。
那夜的风里裹着深秋的寒气,我独自搀着病重的母亲。晚上十点多,我们便从兴义出发了,为的是赶上次日凌晨从顶效开往昆明的绿皮火车,好去争抢昆明四十三医院清早的头一号挂号。
候车厅的灯昏黄得让人发困,我将两小时的等待,坐成了一种焦灼的姿势。直到凌晨一点,才终于被人流推搡着,踏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车门一开,汹涌的人潮便像淤泥一样,瞬间吞没了我们。座票早已是奢望,站票的人们把过道填得水泄不通。打工者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生意人捆扎严实的货样、归乡人沉甸甸的包裹,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摩擦。我们勉强挨着别人的座位边沿坐下,母亲的脸在浑浊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她的咳嗽声在鼎沸的人声里,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四周是密不透风的人墙,空气里交换着彼此的体温。想去一趟洗手间,需侧着身子,踮着脚尖,在一道道人体的缝隙里艰难挪移,每一步都悬着心,生怕踩到那些蜷缩在地板上的人。
将近凌晨四点,困意如浓雾般笼罩了整个车厢。坐着的旅客歪着头,嘴角口水成线,鼾声此起彼伏;过道上、座位底下,甚至洗手间的门廊外,都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报纸、塑料布,就是他们的床榻,更多的人,直接躺在冰冷、满是污渍的地板上入睡。一低头,就能看见从座椅下伸出的一双双疲惫的脚;一抬头,行李架上塞得变形的包裹,正摇摇欲坠。空气是黏稠的,混杂着脚臭、汗酸、隔夜泡面汤的气味,偶尔还有孩子的哭闹,所有这些,在密闭的车厢里发酵、蒸腾,织成一张网,将所有人困在里头。车窗是打不开的,只有那漫长的夜,载着这一车的疲惫与期盼,在黑暗中颠簸前行。我几乎一夜未眠,看着母亲强忍不适的倦容,只觉得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纤长而粗糙。
清晨七点,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了昆明站。我们随着人潮涌出,来不及喘息,又匆匆赶往医院。当终于站在医院门口时,天已大亮,时针正正地指向八点。
十六年,就这样流水般过去了。母亲的身体早已康复,家中的日子也平顺安妥。
女儿又举着日历跑了过来,用她软糯的声音,将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打捞出来:“妈妈,再数两天!就两天!就能带小熊去动物园了!我轻轻摸着她的头,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日新月异的兴义城。当年绿皮火车上那个煎熬的长夜,那拥挤的人群,那复杂的气味,那一夜的焦灼与无力,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是时代刻在我们身上、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一起指向日历上那个醒目的“28”。她怀中的小熊似乎也在静静期待着。窗外,兴义城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见,远山背后,正是那条即将带我们驶向昆明的高铁路线。我忽然明白,这条铁路铺向的,不只是我们将要抵达的昆明,更是我们曾经艰难却坚韧的来路——是母亲康复后安稳的晚年,是女儿再也不用经历我当年煎熬的明天。绿皮火车的夜晚已成往事,而几天后,当女儿终于如愿牵着我踏上列车,那飞驰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出行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