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水上端午诗会,使这个风吹麦浪的清晨,洇出比往昔更浓的湿意。
端午的曦光在粽叶尖上颤巍巍立稳时,盐镇水街的码头已浮在吟诵声里了。
龙舟游船静泊岸边,翘首等待。水波轻摇,荡漾着岸边簇拥的诗人与诗稿的倒影,那也是我们吟咏苦乐年华的剪影。
每张脸都映照着节日的欣悦,每双眼睛都饱含期待,仿佛登舟之际,便将尘俗的喧嚣与浮躁统统卸在岸上——只有那裹着糯米香气的诗魂,方有资格同舟共渡。
游船缓缓驶离水街码头,移入串场河的柔波里了。遥想当年,此河曾载满盐船舟楫,流淌着无数盐民劳作的血汗与生计的艰辛;如今,它那饱经风霜的碧波,却温柔托举着这一船诗情画意,载着吟诵之声悠悠前行。
一条串场河,半部盐城史。河水日夜流长,包容着多少盐卤咸涩、汗水沉浮。此刻,它又荡起清波,仿佛特意为这一日洗尽铅华,好容我们以诗之名,凭吊千载忠魂。
船行水上,两岸绿树垂枝拂掠水面,如碧色珠帘轻摇。青瓦白墙倒映其中,如同从水墨画里漂游而出。有人倚栏吟哦,声音在湿润的风中徐徐散开,那节奏便和着水波拍打船舷的轻响,声息交融,似抚慰着这古老河道的沧桑。
恍惚间,我见碧水深处,竟似浮动着屈原衣袂飘摇的影子:他形容枯槁,独行泽畔,可纵使魂魄被放逐于无涯的烟水,胸中仍回荡着问天的惊雷与绝唱,那声音似乎穿透千秋,飘荡于你我耳畔。
船行至一处开阔水域,一位诗友徐徐站起。他手捧诗卷,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吟诵起《天问》的片段。那声音宛如苍劲的根脉,深深扎进这河水之中,仿佛在汲取千年积淀的悲愤与疑问。诗友们屏息静听,字字句句如同雨点敲打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在每个人心头扩散开去——那曾经震动过苍穹的诘问,如今又在人们胸中重新轰鸣。
从古至今的优秀诗篇,从来都是活着的魂魄。一首首、一章章、一行行,由口入心,自心传口,如河水般流荡于尘世,从未真正断绝。
想起儿时,母亲曾在一条船上教我们兄妹仨包粽子。青箬叶裹着糯米,铜粽针穿过光阴,小巧玲珑的粽子从母亲手中次第涌出。我们笨拙地模仿,偶有谁包得稍微像模像样,笑声便如清脆的银铃般溅落在水面上。忽见小妹将手中绿粽高举过顶,然后奋力掷入河中,激起水花数朵。面对母亲的注视,她仰头道:“给屈原爷爷吃!”那时,我们都不知屈子的断魂处叫汨罗江。
多年后反刍这一幕,方觉那童言童行,如同映照着远古招魂的虔诚,亦如隐喻着那投江的粽子,带着人们无声的惦念与祈愿,沉入深流。粽子沉落,小妹清亮的喊声却像五月青草般在众人心间蔓延开来——那稚嫩呼唤里,竟回响着故国雁鸣的余音,那是生死之间一种朴素而动人的回环吗?
思绪如燕,飞回檐下。满河苇香中,大家开始齐声朗诵《离骚》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吟诵声起初轻微,随后渐趋洪亮,终于汇成一片震撼人心的和鸣,直上云霄。我的心灵也在这声浪里层层打开,霎时与两千年前那个孤独而伟岸的身影叠印在一起。
那个苦涩的初夏,屈子纵身一跃,抛却了浊世,却把纯粹的诗魂沉入江底,沉入永恒。这沉没并非寂灭,反如星辰坠海,在时光深处不断照亮后世无数个迷途的夜晚,昭示着灵魂可以借诗重生,在尘世浊浪之上永存不朽。
幽幽古琴声里,一个个节目如粒粒珠玑,串成一根端午的银链。游船缓缓靠岸,诗会终了。人们陆续登岸,吟咏声逐渐远去,融入了水街市井的喧闹里。
串场河依旧在无声流淌,水流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刚刚散去的诗情翠霭。水面上漂浮的几只苇叶扎成的小船,不知能否顺流而去,穿越千山万水,抵达汨罗江畔?抑或它们只是我们这一代人,向历史深渊投下的几粒微小石子?
我立于岸边,回望河水汤汤,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屈原之魂从未沉寂于冰冷江底——它早已化成了无数诗行,成为千年不沉的舟楫。这舟楫载着无尽追问与精神,载着人们不竭的向往,在时间的长河中破浪前行,驶向永生。
当人间的祭奠随波流远,那不枯的诗魂却如舟载月,永不沉沦。它岂止浮于水上?它分明是逆流而上,溯向所有迷途者灵魂的深处——
原来诗是通灵的神筏,渡人于污浊之海,使那清洁的质地,不灭于任何时间的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