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路绵延的灯火;窗内,是一车行旅的乘客。
这个初冬的夜晚,我从杭州出发,踏上回盐的归途。偌大的车厢里,似乎人人没闲着:乘客们忙着刷剧、玩游戏、打电话、聊天、吃零食、逗小孩,乘警忙着巡逻、宣传列车治安注意事项,乘务员忙着播报站点信息,餐饮服务人员忙着推介、兜售食品,清洁人员忙着发放垃圾袋、收取垃圾……
我也没闲着。从登车开始,就在手机上捣鼓这篇题为《列车上的重逢》的“我的铁路风景”全国征文,不知不觉间,已顺利结尾,真可谓一气呵成。一看,竟有3000多字,只用了不到2个小时。而如果在书房里写,通常需一个晚上,且不会如此流畅。
有人或许会说:在书房里写作,不是更安静、更定当吗?此言确有道理,却与我的实际情况相悖——我在书房之外写得更快更好。有时,甚至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写作不是最怕受打扰么?
细想,我又释然了:写作需要安谧,更需要“在场”,需要火热的现场氛围,至少于我是如此。一如此刻,沉浸于列车上浓浓的烟火气息里,面对一张张陌生却并不冷漠的脸庞,听着不同口音的呢喃声、播报声、欢笑声、哼唱声,闻着发丝、食品、书报、鲜花、香水、护肤霜等散发的种种味道……一切是如此真切,如此生动,如此熟悉,如此熨帖。有幸以旁观者、沉入者、亲历者的视角,来阅读、观察、体悟身边的一幕幕,感受其中隐含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苦辣酸甜,我怎能不被打动、不受感染?
而以这份火热为催化剂,笔端自会有酣畅的文思,行云流水般汩汩而出,在时光的沃野上铺陈。其实,车厢也是个“微缩社会”,我的这篇征文相当于行旅百态“现场素描”。有人说“人生的每一场遇见,都是一次久别重逢”,而我所写的列车上的种种邂逅,何尝不是与岁月、生活、自己的热情相拥。
匆匆将文稿回看了一遍,当即发给了《人民铁道》报的征文编辑,那一个个字句仿佛一只只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新鲜欲滴,连馅里的细碎菜叶都是碧绿的。
事实上,我的现场写作早已不是第一次。
记得那年在北京旅游,饱览了一大串大美景点,但印象最深、最令我景仰的还数长城,它的雄伟壮美、人文厚重、历史悠久、曲折传奇,无不给人以强烈震撼。在回程的飞机上,我一边从舷窗中俯瞰着愈来愈远的北京城,一边回味着在长城上的一帧帧画面。灵光一闪间,写兴顿起,于是立刻在手机上捣起来。约莫五十多分钟,一篇题为《仲秋时节登长城》的千字文即问世,并趁热发给了《北京晚报》。没几天,居然见报了!后来想,如果等回家后再写,未必能有这么快、这么好,说不定那种新鲜感、触动感已荡然无存。
印象尤其深的,是那篇获得中宣部“学习强国”总平台“温暖我的瞬间”全国征文二等奖的散文《黄土地上的“鞋匠”导游》。当时,我正在从陕西回盐城的列车上。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黄土高坡,油然想起一天前在铜川市印台区陈炉古镇参观时,那位曾经当过鞋匠的义务导游——20多年如一日免费为游客服务的七旬老翁吴欢喜。感动之余,立即在手机上起笔,一时间文如泉涌,列车到达盐城高铁站时,文稿也成功出炉。就在站台上,我将此稿发了出去,经市、省、国家三级平台审阅,一路绿灯,直至获奖。我想,此文打动编辑、评委们的,除了“鞋匠”导游的奉献精神,还在于那份火热的、独到的现场感。
那年赴南京参加《扬子晚报》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征文颁奖仪式,获得一等奖的我,有幸由著名作家叶兆言老师颁奖,并得到他的热切关怀与启诲,还获赠其呕心沥血之新作《南京传》。在回盐城的列车上,我饱含对叶老师的钦敬与感激,写了一篇4000余字的散文《叶兆言印象》,连夜发给“醉里挑灯文学论坛”编辑,半个多小时后即推发,后又被“搜狐网”等多家知名媒体转载。一同赴宁的一位文友,见我一有空闲就见缝插针地在手机上“捣字”,说这样实在“太辛苦”,其实那是一种独特的快乐,一种与时间赛跑、与现场拥抱、与灵感缠绵的惬意,一种采撷到最新鲜“蔬果”的幸运感与成就感……
这些年,列车、飞机等交通工具,似乎成了我现场写作的高频载体,只因在这些与行走、跋涉、奔赴、回归相关的场域和情境里,我更能清晰感受生活的脉搏与呼吸,领略命运的心跳与喘息,也让文字更炽热、更鲜活、更实诚。其实,还有更加切近的现场,它们更是我挥洒激情的疆场、放牧文思的草场、晾晒生活的乡场、沉淀海魂的盐场、牵引航程的磁场、堆码幸福的院场。相比于交通路途中的“第二现场”,它们可谓原汁原味的“第一现场”,也是我最钟爱的“第一写场”。
今年谷雨时节,我到便仓镇的枯枝牡丹园赏花。正是人间四月天,处处皆是寻芳人,牡丹园成了一方花香澎湃、人潮涌动的海洋。徜徉于牡丹丛中、流连于婉曲廊下、沉浸于久远传说,品赏着牡丹书画、凝望着元亨塑像、默念着爱萍题词……此刻的我已不复存在,仿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融入了牡丹园,化作一缕幽思、一份遐想、一声喟叹、一腔感动、一场眷念、一抹血色、一种底蕴,最终凝成一篇近3000字的散文——《把一切枯槁孵成芳华》。这篇文字的“产房”,就在牡丹园。其时,我小憩于“紫袍”“赵粉”之侧,午后的春阳、牡丹的芬芳、和煦的熏风,在丰沛的时光里会聚,发酵成一坛浓醇的酒。微醺之际,我以手机屏幕为田畴,播下一粒粒鲜嫩的文字,将对枯枝牡丹的爱与恋、怜与惜、敬与慕、痛与悲、欣与悦尽情倾诉,将她的品格、气节与精神细细诠释、悠悠传扬。那种“零距离”的贴近感、在场感、亲和感、笃实感、温煦感,如新棉裹身,似暖掌相握,若知己紧拥,催生出一种独有的情愫与憬悟,也驱使我奋“指”疾书,不放过每一个瞬间的每一丝心动与灵感,唯恐一走出牡丹园,它们就会随风而逝。写好后,恰好看到市作协发布的“花开七百年 共抒牡丹情”主题征文启事,就顺手发到指定邮箱,没想到最终获得唯一的一个一等奖,并入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江苏散文(2025)秋之卷》。
近些年,我曾多次到滩涂、湿地采风。去年夏日的一个清晨,我行走于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深处,在一片滩涂上邂逅一株不知名的野草。相比于浩瀚黄海、茫茫滩涂,它犹如广袤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几乎不值一提。可它并未因此而自惭形愧,相反倾尽全力活出自己的生机、活成自己的宇宙。尤其打动我的,是它叶片上的那枚露珠。它在夜的臂弯里诞生,在昼的铡刀下消亡,却于极其短暂的生命中,始终坚守莹澈、纯净而无私的灵魂质地,倾力润泽另一个生命,用奉献编织珍珠的光芒、汗珠的厚重、泪珠的热切、血珠的勇毅、雪珠的吉祥。晨风中,我伫立于滩涂一隅,在手机上酣畅运笔,现场写成800余字的散文诗《滩涂露》。此文在《现代快报》第九届诗词美文大赛中获得美文组一等奖,收获无数点赞,却极少有人知晓,它是一篇地地道道的“急就章”。
又联想到女儿读初中、高中时,我在学校门口的“露天写作”。由于供职于公安部门的妻工作极其繁忙,我便主动承担了接送女儿的任务。其实,白天的“送学”相对简单,更重要的是下晚自习时的“接回”,因为路途中有较长一段人烟稀少区域,关系到人生安全。六年光阴里,尤其是高中三年,每天晚上的头等大事就是接女儿。鉴于学校附近车位“僧多粥少”,稍迟一点就得将车停到几里开外,我每天不得不提前半小时即到学校。于我,这半小时也是不容荒废的“黄金时间”。于是,就在校门外的空地上,于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家长人群中,掏出手机,在上面写下生活中的种种感悟,其中多数内容与女儿的学习生活、青春成长等有关。说实话,在校门口的“露天书房”写这类“青葱之文”“书香之文”“伴读之文”再合适不过了。眼前是密密匝匝的人林,耳畔是噪杂喧腾的人声,周围是涌动不息的人潮,而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那种满满的现场感、亲历感、沉浸感、代入感,是我在其他任何地方、任何时段都无法感应到、捕捉到的。在这里诞生的文字,也更接地气、富朝气、有生气,字里行间有家长的喟叹与憧憬,有学子的匆促与阳光,有老师的勤勉与热忱,夹杂着或焦虑、急切,或心宽、欣慰,或兴奋、期待的气息,更汇聚成一股股为梦想而奔忙的合力。几年里,我在“露天书房”写下300余篇文字,其中的《碎读》一文,还有幸刊载于2017年8月18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第七版。妻开玩笑说“你的文字走向了世界”,而我更想说的是“感谢在校门口露天写作的每一个夜晚”。
地处盐城西乡的老家,是一个偏僻的小村。从十六岁进城读书,到如今年过半百,我无数次往返于城市和村庄之间。那条长长的路,历经岁月变迁、时世更迭、社会发展、改革激荡,变得愈来愈宽旷、平整、坚实,让乡亲们进城越来越便捷。去年夏季的一天,我回老家看望双亲,回城时没有驾车,特意乘坐公交车,只为实打实地体验一回乡亲们进城的舒惬。公交站台一直通到村头,步行几百米即到。一路上,空调车里秩序井然、温馨舒适,驾驶、服务人员态度和蔼、待客如亲,而且七十岁以上老人一律免费……感慨、感动、感激之下,我怀着强烈的真情实意,当场写下一篇散文《老家的进城路》,并发给“学习强国”江苏平台,第二天即推发,短短几个小时阅读量就突破18万。
故乡的房子是一座已屹立了五十多年的老屋,饱经风霜雨雪、地震雷霆的考验,一直倔强地挺立着,其间经过几次加固维修,如今依然坚守在时光的苍穹下。今年春节,回老家后,我们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与二老一起吃在老屋里,住在老屋里,聊在老屋里。夜深人静时分,老人及妻儿均已入睡,老屋里万籁俱寂,唯剩轻匀的呼吸声、细微的呓语声、依稀的打鼾声。我躺在床上,却久久无眠,眼睛骨碌骨碌地,一会儿盯着房顶的檩条和方砖,一会儿望着墙上的奖状与驳痕,一会儿瞅着屋角的灰尘与蛛网,从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在脑海浮起,心中百感交集、波澜起伏。干脆坐起,披衣倚床,在手机上现场记录下滔滔不绝的心语。当窗户上泛起鱼肚白时,一篇6000余字的散文《老屋,故土永远的的胎记》,与晨曦一同降临。这篇深深触摸老屋肌理、浸透乡愁别恋的文字,以与老屋同呼吸、共命运的切近感,不仅让全国数万读者产生共鸣,还获得北京大学“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2025年度优秀作品奖,在“中国作家网”推发后,又被“搜狐网”全文转载。
回眸过往,我的现场写作地点多如满树繁花,在农贸市场,在物流码头,在缤纷夜市,在田间地头,在企业车间,在城市绿地,在绿茵场边,在公益阵地,在父母病房,在征收地块,在书店仓库,在便民中心,在办事大厅,在职工食堂,在创业基地,在老幼院所……每一个火热的现场,都是我放飞文字的沃野。
而我,也在这一波波现场书写中,发现了一个“奇怪又必然”的现象∶但凡获奖或产生较强影响力的文字,绝大多数不是在书房写成的。感谢这个时代,科技改变生活,创新锻造未来,移动终端的蓬勃发展与不断完善,为现场写作提供了强有力支持,让我得以把书案搬到烟火红尘中,在真实的生活深处挖掘宝藏、挥洒思绪、放牧文字,收获真正来自泥土的浆果,那也是最丰盈、最美味、最难得的季节之赠。
当文字与列车一同驰骋,远方便有了拥抱的惊喜。生活的列车,永远冒着热气,那每一声汽笛的长鸣,都是脚步写给长路的诗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