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煤矿,在我少年时代的头脑里就留有印象。在离老家三五公里远的一个山窝窝里,就有一座叫黑凼凼的煤矿,据说是乡里办的企业。说是一个煤矿,其实就是一个出煤的井口,一个堆煤的平坝,还有几间挨山的小瓦房。那时候没通公路,各家需要烧煤,全靠走山路,去黑凼凼煤矿买煤,用炭篼装上挑回家。也有人偷闲去挑点煤到镇上去卖,挣点日常开销的钱。更大宗的运输生意,就是用马和骡子去驮。因为那时大人要出工挣工分,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到黑凼凼煤矿挑过煤。开始时挑四十斤、五十斤,后来大了也就八十斤、一百斤的挑,体力不如别人。也试着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矸石堆里去拣过煤,但收效不大,没常去。
每次去挑煤、拣煤,都能见到黑凼凼的煤矿工人,腰间围一条几尺长的叫“洗澡帕”的粗布,光膀光腿光身子地两人一组,推着铁架子车,从井口进去出来的。那铁架子车,除了轮子、底座和车厢边框是铁做的,其它都是用木板和竹片编制的。那装着煤炭或者矸石的四轮推车一到场地,两个人一使劲,把四轮推车侧向推倒在地,倒出煤炭或者矸石的同时,车子的木板、竹片也散作一地。工人把车子底座扶正在不及指拇宽的两根铁轨上,再把散作一地的木板、竹片放进车厢的铁框架里,俯身双手推车,撅着屁股,在矿车的吱咕吱咕声中,进井口去了。这不是我见过的最简单的矿井。我还曾经去离黑凼凼一匹山的芦篙冲煤厂挑过煤。
那个煤厂在一个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山岩下,没有地面建筑,只有一杆台称放在井口不远处,出煤的井口还没有家里的门的一半高,运煤的车完全是用竹子编的长筐,长筐底下面是木头做成的架子,架子的两根长木方下钉了两根铁条,一方面是增加耐磨性,同时也减少拖动时的摩擦阻力。井口也没有轨道,只是在地上铺了一些木条,以减少拖运煤框的阻力,那些木条上已经有不少的拖动煤筐磨出的沟槽。进出井口运煤是单岗操作,一个人用绳子一头连在长竹筐的底架上,一头套在肩膀上,匍匐着把煤从洞里拉出来。这座煤厂不知是村办的还是私人开的,也记不得了。后来有一次从那经过,已没有出煤,井口都被水封门了。
有一次,我也曾和小伙伴们一起探险,从黑凼凼的井口走了进去。那个时候的煤矿井口,不像现在的正规煤矿那样,专门有检身工检查进出井口的人员。我们几个小孩往井口里面去,也没有人招呼和阻拦。
我记得很清楚,进入井口后,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越往里走空气越凉,进去大概不过才一二十米的距离,就看不清前边的路了,只听见叮咚叮咚的滴水声,还有水沟里的潺潺流水声。我是不敢往前走了,赶紧转身。一转身,洞口的光线射过来,把眼睛晃得更不好看路了,一不留神,就踩到水沟里去了。好在反正是光脚板,扶着石壁赶紧往外走,出了井口,一身轻松。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下矿井。
离家八九公里远的地方,还有一座煤矿,那是一座县办煤矿。没去井口看过,也没在那挑过煤,对寻时的我来说实在有些远了。常去光顾的地方是它的电影场。电影场是一个平坝子,坝子的后边是用条石码的阶梯状护坡。这个地方看电影是最好的了,没遮挡的问题,看起来自在。关键是在这里看电影不买票,所以每周三,只要天晴,就有电影看。虽然路远,但对那时少不更事的我们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记得有一次看完电影,天气就变了,一阵风过,雨就下来了。我们既没有灯,也没有防雨具,眼见得无计可施。听说炼焦厂那边有煤焦油可以做火把,于是就用竹筒到炼焦窑旁边的水沟里去装。炼焦场的工人说,那个点不燃,我们不信,结果真的点不燃。炼焦场的工人让我们到值班室里烤火,我们就顺水推舟地进去了,三个小伙伴在火堆旁躺了一夜,火烤得人直冒汗。天亮了回到家里,才知道大人们到处找我们。
因为河的阻隔,公路没有修通,县办煤矿的煤只有走水路运输。从井口修了一条土公路到就近的河边码头,用人力架子车、骡马车把煤运到码头。然后再用柴油小火轮——我们称为汽划子,拖着四五个钢壳驳船、水泥壳驳船,突突突,突突突,从清水溪码头出发,经过我家门前,一路向西南,浩浩荡荡,把煤炭运往县城。上午下午,来来去去的汽划子,成为河边一景。有一次涨洪水,只见汽划子孤零零地从上游匆匆忙忙往下游开去,估计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更急的时候,晚上开着大大的探照灯,往县城方向开去。洪水行船、夜黑行船,看到的人未免也替他们担心。上世纪八十年代,河上的公路桥建好了,公路修到了矿井口,交通的升级也保障了煤矿的发展。汽划子渐渐消失在两岸人们的视线中。
尽管我从小就离煤矿这么近,但我真的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到煤矿工作。命运让我到当年号称煤炭工业部在江南的唯一一所煤炭学院上大学,从此就和煤矿真正结缘。上了大学,知道煤炭是怎么形成的,煤炭是怎么开采的,煤炭是怎么利用的,煤矿安全是怎么保障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参加工作后,也才真正见识了煤矿的全貌。装配得庄重凝练的煤矿井口是那么的高大宽敞,车来车往有着浓浓现代气息的工业广场是那么的气派,工人们穿戴着周正标准的工装,进出井、上下班有专门的人车接送,行走在井下巷道和硐室里,照明灯明晃晃的让人感觉有如行走在夜幕下的小街。还有那标准的专用铁路运输线,功能齐全的办公楼,祥和温馨的家属区,配套的煤矿医院,学校,幼儿园,电影院,派出所,招待所,职工食堂,可真是应有尽有。进了当年的部属煤矿,才知道煤矿不只是一个挖煤卖煤的地方,俨然是一个小社会嘛。
参加工作后第一次下井,印象深刻。科室的老师傅带着我和另一个才从职工中专毕业回来的年轻人,三人一起从主平硐井口广场坐人车,到了距离井口有四千来米的一个井下车场。下车后,我们又通过车场附近一条坡度大致在二十度的斜巷,从550水平走到了660水平。矿井一般都是以标高作为巷道、水平的名称,所以,我知道我们已经徒步上坡走过了一百多米的垂直高度。然后,又通过一个小小的通风联络巷,从660水平下到620水平。
那个小小的通风联络巷,估计施工年代比较久远了,也可以想象也许是那个时候的施工条件和工程质量要求不高,所以才显得是那样的简陋。巷道的底板和两帮起伏、不平整,顶板上的岩石参差不齐,用龇牙咧嘴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底板上的积矸、片石层层叠叠,支柱也没有几根。有一根是用青冈木还是什么木头做的支柱,只有胳膊那么粗,直挺挺地立在巷道中间,似乎很受力的样子。尽管脚下高低不平行走不稳,我都不敢去扶它一下,生怕把它扶倒了。
到了620水平,在科室老师傅的带领下,我们进到一个水平穿层的石门巷道,也是当天工作的目的地。我们拿出罗盘、皮尺、钢卷尺、地质锤等一应工具,一边用地质锤敲打出新鲜断面辨识石门穿过的各个岩层的岩性并进行分层描述,一边测量岩层和煤层的倾角、倾向以及厚度,并用专业术语记录在原始记录本上,回去还得检核计算,并制作石门的地质剖面图。
完成620水平石门巷道剖面的实测工作后,科室老师傅又带着我们沿着620水平运输巷,步行到了一个叫行人上山的斜巷,沿行人上山的梯步,下行到了550水平的一号车场。这个车场距离平硐井口大概只有一千米左右了。也就是说,我们从下人车以后,绕来绕去,上坡下坡,已经走了有四千来米了。
到了距离平硐井口不远的地方,科室老师傅并没有直接带我们出井,而是拐弯进了另一个巷道,进到了矿井延深水平编号为301采区的轨道上山巷道。这条巷道坡度二十五度,斜长五百多米,高差两百多米。由于这是一条才完成掘进施工的巷道,连梯步都还没安设,斜坡上浮煤浮矸不少。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滑地从550水平下行到了340水平,绕过一条联络平巷之后,又上坡进到与轨道上山平行的301采区行人上山,去查看这条正在掘进施工的碛头的地质情况。
从301采区行人上山施工碛头下来,走到下坡口,忽然感觉右腿不自禁的弯了一下。看来确实走得有点远,并且这上坡下坡地,双腿已经有些疲乏了。好在我上大学时也没少锻炼,这点劳累也还是挺得住的。
不过,接下来才是本次下井的最大考验。由于301采区是正在施工中的延深水平首采区,延深水平的行人斜井还没有安装斜井人车系统,我们一行还得从刚才走下来的301采区轨道上山走上去,从矿井平硐出井。这已经是上了两次坡、下了四次坡、行程近六七千米了,还得再上一个斜长五百来米、高差两百多米的坡,才能出井下班。没办法,来都来了,总得回去吧。于是,我们又跟着科室的老师傅从301采区轨道上山一步步地往上走。走到后来,累得只能张着嘴出气了,感觉那心脏跳得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一样,一身大汗长淌。好在,我们还是正常出井了。
后来,一起下井的年轻人悄悄给我说,“我还以为你的腿杆会疼两天的,看你好像没事儿样的。”我感觉确实是没什么事儿,虽然双腿的肌肉有些胀,但是还没有到疼痛、甚至走不得路的地步。第一次真正在煤矿里行走,让我感觉到明显的挑战与刺激。
后来下井多了,由生疏紧张到熟悉老练,煤矿生产的各个环节也清楚了,现场的知识也在增加。真是书上得来终觉浅,现场这个老师比课堂上的老师还磨练人。不久我就可以独立开展工作了。一些日常的室内外业务也开始交到我的手上。
第一次比较重要的一项室内任务是编制一个掘进巷道的地质说明书。这个说明书和大家日常接触比较多的产品说明书道理都差不多,就是把情况介绍清楚方便指导操作。掘进巷道的地质说明书,就是要把该掘进巷道所涉及区域内的煤层、岩层、地质构造、地下水、有毒有害气体、地温、矿压等相关情况搞清楚,并进行预测预报,还要附上掘进巷道的预想剖面图,以便更加直观地指导现场施工。
我就这样按照上大学时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书本上教的,认认真真地完成了地质说明书以及预想剖面图的编制,交到科长手里。厚道耿直的科长默默地看过我编制的地质说明书和图纸,一言不发,噌地站起来,拿着我编制的地质说明书和图纸就出门去了,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科长拿着我编制的地质说明书和图纸,到矿总工程师和其他矿领导面前展示、相当于是替我去显摆了一圈。他的高兴和得意间,对于我也是一种无形的肯定和鼓励。
后来在日常的工作中,我发现了一个反常的地质现象。在550水平的七石门和八石门之间的运输大巷里,有两个相隔两百多米的破碎带。这两个破碎带都很宽,一个有14米,一个有42米。根据附近钻孔探测资料,以往的勘探报告和矿井地质报告都认定这两个破碎带是断层造成的,所以那一带的煤层缺乏正常开采的价值。为了尽快熟悉矿井地质情况,我把矿井的勘探报告、矿井延深地质报告找出来,全部通阅了几遍。特别是对矿井煤层、矿井地质构造情况进行了重点关注和分析。
在认真研究已有地质报告的地质资料的基础上,着重对有关区域地质构造背景、矿区地质构造演化,以及矿井地质构造规律等方面的资料,进行了收集整理分析。并对前人留下来的钻过破碎带的地质钻孔实录柱状图、岩石大巷揭露两个破碎带的原始记录资料,进行了仔细整理分析。为了直观把握现场情况,我多次从车场走路过去,在七石门至八石门的岩石大巷里,反复察看两个岩石破碎带的充填物、断裂面、岩石与破碎带接触面等方面的特征。越看疑问越多,越看越觉得之前地质报告做出的结论不对。最后我认为,这两个破碎带不应该是断层造成的,而是相当罕见的急倾斜地层的古岩溶陷落柱造成的。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附近区域还有部分煤层是有正常开采价值的。
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要推翻前人的结论,还是需要很大的胆子和压力承受能力的。好在科长和矿总工程师是支持我的,让我把分析的情况形成文字材料,并附上示意图。不久后,经矿上慎重研究,决定在两个破碎带附近施工一条顺煤层掘进的巷道,对我分析的情况进行探测和验证。探测的结果验证了我的判断,两个破碎带看起来很大,其实该区域的部分煤层根本就没有受到破坏,还有正常开采的价值。后来,矿上在这个区域布置了两个正规采煤工作面进行开采。
那时,恰逢中国煤炭学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将在西安召开年会,向全国各地的煤炭行业青年科技工作者征集论文。领导们都鼓励我把前面的工作成果总结出来,写成论文发给会议组委会。1993年5月,全国煤炭系统第二届青年科技工作者学术讨论会在西安召开,我有幸受邀参加大会,并在大会上宣讲论文。论文后来被全文收入论文集,由煤炭工业出版社正式出版。该项成果,不仅充分发掘开发了矿井的已有资源、减少矿井资源的浪费,创造了良好的经济效益,还成为国内首例发现的急倾斜地层中存在的古岩溶陷落柱,省上有几家报纸还进行了报道。
再到后来,我参与和见证了煤矿生产的无数变革。支护方式,采煤方法,运输革新,煤炭加工,煤矸石综合利用等方面都有了长足发展和进步。从木支柱,到金属摩擦支柱,到单体液压支柱,到液压支架;从大倾角煤层的仰采到俯采,从短壁式到长壁式采煤方法,发展到俯斜走向长壁式采煤法,以及俯斜金属柔性掩护支架采煤法。我所在的能源集团公司(原煤炭工业部的矿务局),创新和发展了急倾斜煤层的采煤方法,在省内外很多地方推广,载入了中国煤炭工业发展史册。
在煤矿里行走,也常常让我体会到发展带来的幸福感和成就感。
企业在发展,个人也在工作中得到不断的技术积累和提升。特别是有关急倾斜地层中瓦斯的赋存规律、矿井涌水规律及治理等方面,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和见解,形成了一些自己独有的工作成果。一直梦寐以求的矿井地质测量技术进步和革新,也在一步步地推进和变化。矿井地质测量技术也在过去仅靠地质锤、罗盘、放大镜简单工具基础上,多跑现象进行研判分析,到现在已普遍用上了电磁仪超前探测、无线电波透视技术、钻孔成像、激光探测等装备和技术,目前还在依托数字化技术,往建设透明化矿山方向迈进。
参与并组织实施了矿井地测空间信息系统建设,将过去的纸质图进行了矢量化处理,各矿都实现了地测图纸资料的电子化,并通过局域网和数据库技术,实现远程查询。将基层地测工程技术人员从繁琐的制图、描图中解脱出来。该系统在上级公司的统一协调下,还实现了全省系统内联网运行成功。获得授权的相关领导和人员随时可以在自己的电脑上调阅相关资料。该成果还获得了省级科技进步二等奖。
前两天查阅知网,发现自己参加或独立完成的论文、科技成果、专利,加起来居然有三四十项,获省级以上奖励的有两项,市级奖励的有四五项,公司及省公司奖励的就更多一点。这都是这么多年来,我在煤矿里行走积累下来的、可见的效果。我始终觉得,不管干哪一行,都得要尽量地把它干好才行。是企业给了我努力展现的平台,并且给了我很多荣誉和待遇,还推荐到市政府授予我学术和技术带头人、创新创业领军人才等荣誉称号。我觉得,在煤矿里行走,不亏。
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发展形势,企业的经营方式早已从计划经济转为了市场经济模式,企业的名称也从矿务局变成了有限责任公司。如今,大倾角薄煤层综合机械化采煤、大角度长距离井下皮带运输、可缩性金属柔性掩护支架、无线电波坑透技术等煤矿生产和保障技术在矿区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极大地催生了煤矿企业的发展。那些靠“手推车,脚加油”式的煤矿原始生产方式,也已早早地告别了历史舞台。煤矿生产与现代新技术新方法逐步实现全面对接,机械化、自动化、信息化、智能化技术进入了矿井深处。煤矿生产将不再是苦、脏、累、差、险、陋的代名词。
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矿区也在快速发展。我们在小矿的基础上建起了现代化的矿井、选煤厂、发电厂,在小村落旁建起了美丽的矿区,矿工们从低矮的棚屋,搬进了高大的电梯公寓,工人们的工装比过去的时装还让人显得精神。我这样一个从小就和煤矿有交集的煤矿人,从好奇,到惊惧,到了解,在煤矿里行走,在能源集团公司这个平台上得到成长。
作为国家能源的重要支撑,煤炭工业还会继续发展,煤矿还将会在较长的时期内存在。我希望,也相信,在煤矿里行走的人们,还会越来越好。
本文首发于《中国煤炭报》2025年8月16日第八版,《学习强国》8月18日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