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翻新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窗口
心却不自觉地飞上了不远处的牛头（1）
杜甫不在，他的诗和一些石头
长在一起。每次，我都会诵读几首
好像只有唐时的光芒，才能翻新
我郁积的千古愁。然后回来
看自己的残破而衰老的躯壳
耷拉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浊泪奔涌
如果我瘦弱的灵魂不时常翻新
一阵小风吹过，它随时都会坍塌
留下的缺口，谁也无法填充
（1）牛头：牛头山，位于四川三台县城，建有杜甫草堂。
◎莽撞的雨水
有时，雨水是莽撞的
劈头盖脸打来，不辨忠奸
不分好坏。不知道有些事物
会冒充雨水，混迹其中
嫁祸一场暴动，或者一些阴谋
更可怕的是有人还会用它
制造内心的洪水，又用堤坝
关住，反复折磨，让洪水暴怒
在半空形成水柱，绊倒
那些匆忙西去的云朵
◎都有一颗奔赴明天的心
拉开灯，我对夜晚的感知能力
正在减弱。灯光最易蛊惑人心
它培育的归人、归鸟、虫鸣、歌声
咳嗽和呻吟，总让人失去位置
和重心。也培育月亮、星辰
高不可攀的事物都有一双掳掠之手
我喜欢在夜晚静坐，像一小片夜色
轻轻挨着身边的一切，这亲密
而有分寸的爱如膏药贴着伤口
我静静体验一朵昙花短暂的闪现
一只飞蛾扑灯前的静默，一颗露珠
出发时的辗转……安静地入睡
做不做梦没有关系，我把自己
完整地融入了夜晚，像一枚药片
下沉、散开，升上来的药力像朝霞
让每一个沉睡或者失眠的人
在夜晚，都有一颗奔赴明天的心
◎夹杂着蝉鸣的阳光
夹杂着蝉鸣的阳光让绿植
有了唱歌的感觉。很明显
树上树下忙碌的蚂蚁也有唱歌的冲动
但迫于生计，把这一冲动
口水一样咽了回去。听着蝉鸣
我总想起远在乡下的父母
它们不关心蝉鸣，只喜欢阳光
喜欢夹杂着我的阳光从山际
一缕缕闪过来，像针一样
缝合他们因眺望而裂开的伤口
◎败笔
总喜欢在白雪铺成的纸张上
写信，寄给一些远去的人
然后等待回音。很多时候
我们都会对这个世界产生误会
其实白雪只是冬天赠给我们的
一幅画，让我们静下来
仔细欣赏，慢慢回味
而我们自作聪明的涂鸦
总让一些事物不合时宜地从雪被
钻出来，像季节的败笔
◎最舒缓的
风雨不紧不慢，配合着
城市的明暗。我们不紧不慢
配合着光阴的流走
鸟用假唱配合街树的葱绿
我用慌乱配合命运乐此不疲的追踪
最急促的是救护车闪着警报灯
呼啸而过，最舒缓的
是公园里那个坐在阳光里的老人
用衰老，从断断续续的记忆中
扯出青草，来填补草坪的隙缝
◎昙花
深夜
突然蹦出的一声呼救声
又戛然而止
◎老井
老井枯了，像一个人
之前充盈它的是水
之后是黑暗，再后是寂静
我总从寂静中听出
提水的声音，像一个人
在自言自语。一片水
活在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中
一口井活在一片水
永无止息的荡漾里
而荡漾——
只是我口渴时的一丁点恍惚
像想起一个不存在的人
◎石头
或许只有蜗牛才能触动
一块石头的痛觉。它太久远了
不想来处，也不问归处
就这么随遇而安，任风雨抱着
此地，彼途。而我们又何其匆促
像被追赶的云朵，坐下
就有一坑，仿佛人世所有的重
都集中在屁股。体味不了它
缓缓溢出的凉，更无福消受
它模糊不清的叮嘱。起身
又被追赶，仓惶之际
每一处都是天涯海角
真的羡慕那些小小的灰色蜗牛
一生都爬行在石头的疆域
当它疼痛的时候，蜗牛会停下来
把黏液涂在它的受损之处
轻吹一口气，一块石头的感动
像绿苔，在阳光中闪烁
而石头总会把自己一点一点脱落
为蜗牛铺一条柔软的路
并把时光磨砺的感觉
巧妙传递，让蜗牛越走越慢
每一步，都踏实、安心、自信
◎烟头
夜深人静，总有一个人
独上楼顶。吃月光
把自己越弄越黑，黑得我
必须从夜色中为他
虚构一幅骨架
没有月光的时候，他会吃
月光的幻影，让自己
飞起来，把夜晚弄出一些碎声
有几次我试图悄悄靠近他
念头刚起，他倏地消失
像谁，摁灭了一支烟头
◎月亮
月亮从夜空走下来
踩着我搭的梯子。月亮
神一样走下来，每下一梯
都有星辰花一样绽放
经过我时，月亮摇身一变
成了一个人：不论是谁
都会从它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
感受到熟悉的喜怒哀乐
爱恨情仇，生老病死……
不能再走了，月亮
如果再下几梯，你就会变成
一只被水洼挡住的蚂蚁
并在其中看见自己
◎味道
香味越来越淡，不久
会被世味中和、混淆、异化
在人间活得越久，自己的味道
越难搜寻：童年的伙伴
初恋的女友，无踪无影……
而命运偶尔也会开几朵花
别样的香气，让你回忆一下过往
又不得不把本想后退的脚
前移，有一些路必须走完
◎过期的药
很多人都在离去
一个，几个，一群
隔着一堵墙，我能听见
他们的脚步声。透过风
我能感觉到他们走后
留下的空隙，那么多伤口
都目不转睛地盯着
我——
这一小片过期的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