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口粮
我最后的仓库
是一个伤口，囤积着痛
粒粒饱满，虫蚁不侵
这是高处星辰
安身立命的口粮
◎犁腹之梦
夜里
我经常梦见一个人
扛着犁头
走过来
向我要地
我说我没有
他整死不相信
只好把腹部亮出来
让他犁
他喜欢深深的犁沟
我喜欢
犁沟痉挛着
一边叫疼
一边喊
一粒种子的名字
◎迟到的雨
等了很久，雨终于来了
窗外的世界雨雾迷漫
仿佛石头的心开始柔软
凉，踏着谷风而来
每一步都有水花盛开
但我没有一丝惊喜
此刻，凉，已不再重要
我需要的是药，只有药
才能拯救濒死的诗歌
而凉只能让它的挣扎
显得不那么尖锐和疼痛
而药在哪里呢？或许
药到之时，我需要的
已是一副能装下诗歌的棺椁
这个世界啊
只有棺椁，会准点抵达
◎另一种生活
退居二线之后
很多人就断了联系。我的生活
简单了很多：看书，写作
追剧，偶尔和几十年前认识
后又二十多年疏离
再又近几年重新粘连一起的几个老友
喝酒，瞎混。大事，要事
都是别人的事，退居二线之后
我尽可能从消失的过往中
退回来，与露水一起散步
消化赘肉，希望拥有年轻时
平坦的腹部，躺在草地上
让几只蚂蚁爬上来
孩童一样乱写胡画
一些这个世界没有的文字和图案
让我着迷，仿佛我一生所求
全在里面，却又不辨别其义
◎批斗会
每时每刻
都有无数个我跑出去
他们听见了响亮而悦耳的集合哨
每时每刻
都有无数个我诞生
在庭院小跳，奔跑，练习飞翔
一旦听见召唤
他们就会义无反顾
飞过围墙。我知道，只要凑够人数
一场蓄谋已久的批斗会
就会在广场召开
我将被押上前台
把莫须有的罪名挂在脖子上
把写了一生的忏悔书
大声地念出来
◎翅膀
夏日雨后
我和另一个我
不约而同
走在同一条路上
我吮吸着久违的清凉
伤心地哭
另一个我
故意踩响水坑
开心地笑
风，毫不偏心地吹着
我们像这条路
在雨水浇灌下
长出的一双翅膀
◎不一样的阳光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我
走在从梦中出来的路上
我想的却是傍晚的阳光
那是把高山大川又看了一遍的阳光
那是把树草石头又摸了一遍的阳光
那是走累了的阳光
疲惫，但从容。甚至边缘
还有时间的包浆
它照耀着我向梦中走去
像一个老人一样，安静地躺下
睡成一个婴儿
从清晨的阳光中走出来
全世界都不认识他
他让清晨的阳光多了一些明亮
清澈、懵懂，也多了一些
莫名其妙的不安
◎进入诗歌的街树
沉闷的一天
早晨，一棵街树进入我的诗歌
傍晚，还是那棵街树
进入我的诗歌。为示区别
我在傍晚进入诗歌的那棵街树上
刻了一些伤痕
夜色涌过来，不容分说
把它擦掉。夜色喜欢两棵树
一模一样，这样的夜晚
才会平整。但诗歌不喜欢
高处的星星也不喜欢
◎窗口
整整一个下午
他都想写一首诗
琐事浮现，如晒干水分的树枝
干瘪寡味。他尝试沉思
回忆一些过往
但时间删繁就简
只剩下婴儿、童年、青年、壮年
也尝试眺望
但空间大刀阔斧
只余下山脉、河流、丘陵、平原
他还像张枣那样
绞尽脑汁，想一生中后悔的事
但没有梅花，即使有
梅花也不会落下来
这是一个被诗歌拒绝了的下午
一个想写一首诗的诗人深陷其中
手里夹着的一支烟
没有点燃，如果点燃
他会像烟雾
在百无聊赖中慢慢消散
给这个下午
留下一个烟头一样的窗口
◎断枝
一夜大风，早晨起来
一棵刺槐的断枝搭在一棵香樟身上
痛沿断枝流淌，香樟心生怜悯
很快恢复平静。过了一会儿
香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像在怀疑自己是否
挡住了断枝的回家之路
下意识收紧身子，断枝下沉了一些
再一次收紧身子，断枝又下沉了一些
看来只有后退断枝才会落下
但香樟的领地太小，早已退无可退
我想解开这无语的纠结
快步上前，把断枝从香樟身上移开
却不知该放在哪里
◎梦中鸟
很明显
早晨，最先站在树梢上的那只鸟
是从我的梦中
飞出去的
但我没有告诉
树下那群被鸟鸣洗得红光满面的人
他们不需要知道
一只鸟
从梦中飞出
要死去活来
多少次
◎活法
他特喜欢玩丢失
小时候离家出走
长大了天涯独行
年老时山林归隐
死了，也像一条老狗
寻一僻静之地
慢慢腐烂，不惊动
身边的每一个人
◎躺着
很多时候
我都喜欢躺在沙发上
看电视，玩手机，听音乐
这种姿势很舒服
好像只有躺着
身体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才会安静下来
止战息戈
假寐一会儿
以便在我站起的时候
再起风云
把这个世界
弄得东倒西歪
◎六月飞雪
这个下午太过寻常
寻常得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把幻想的鸟挂在对面
一棵没有叶子的街树上
用一支猎枪将它击中
鸟羽飘落，如六月飞雪
◎拯救
我看见一间空房子
在向冬天坠落
一朵雪花的拯救
有心无力。最后
那朵雪花也落入空房子
触地一瞬，我看见雪花
有一次明显回弹
好像空房子里消失的人
归零的心脏
又搏动了一次
◎漏洞
古城的风
要比别的地方的风急很多
从早到晚
它们在门窗、廊柱、屋檐、雕花中
翻来刨去，想找时光的漏洞
我早已暗示它们
这里的一切，全是仿古
它们却变本加厉
似乎仿古物件
更容易隐藏一些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