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深深山人的头像

深深山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0/24
分享

走不出的落木祥

十多年前,我曾经在散文《深山断岩》中写道:一段时期,我总爱爬上断岩高处久久地静坐,用这种静坐来表达心中久蕴的灼痛,断岩上的云太飘逸,总将不安的心引到断岩后的天边。总是回首去恨恨地盯着黄土上佝着脊梁默无声息的母亲,母亲如黄土上一棵树,身上绕满了我抱怨的目光……这一段文字是我在青春狂热时,无法走出老家深山时内心苦闷最真实的流露。

年轻时老家是走不出的深山,成年后老家是买不到回程车票的沮丧,现在老家是三五个月就要进入梦中的那一枚月亮。

我的老家在筠连县的高坪苗族乡,解放前的名字叫落木祥。解放后改为和平乡,和平公社,1982年改为高坪苗族乡。在这反映社会变革的更名变化中,我还是喜欢落木祥。

落木祥,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一个在我血液和灵魂上打着深深烙印的精神归宿;一个在乌蒙山深处的小小山间盆地;一个远离世俗,平静得可以让人遗忘的境地;一个让人在夏天守着晚霞下的铁色群山久久凝望而忘却世间杂念的人间福地;一个别致、精巧而令我精神世界永远走不出的地方。

落木祥这个雅称来自于古代此地的民族语言。现在六十岁以上的筠连人,他们往往会将高坪乡和高坎乡分不清,但是你只要说落木祥,他们马上就明白它的区域所在。翻开《高坪苗族乡志》有云:落木祥,系彝语音译,为虎啸之意,民间也有此语来自于僰语之说。在川南滇北不少地方皆有用“罗、乐、落”字命名的。这些地方往往都是古代僰人、彝人生活的地域。高坪现在为苗族乡,乡境内生活有苗族、彝族等少数民族,亦尚有僰人悬棺的遗迹。无论落木祥命名源自何处,它对我而言就是美之所在,情之所钟。我总觉得落木祥这名字有一种音韵之美,有一种历史的底蕴,有一种诗的飘逸。她如一又澄澈的眼眸,在历史的深入注视着我们。

落木祥是一个典型的山间盆地,中部为平坝,很平很宽,有一种万倾田畴的空阔,是全乡水稻的主要面积。特别是盛夏,那平整的水稻,一直在这平坝中延伸,那无边的绿色和清新的稻香,真的让你觉得整个世界干净得没一分杂质,整个世界除了绿色就是无声的生命力。四周是连绵的群山,山腰上玉米地随着山势起伏,玉米在疯长,承载着乡民们无限的热望和来年的生计。山顶是树林,是高山草甸,树林中除了有野兔、獾猪等小野兽,还有斑鸠、竹鸡等飞禽,当然还有野果、白草莓、蘑菇……登上高高的山梁远眺,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乌蒙山层峦叠嶂。我们小时候,因为没有机会出远门,便爱爬到那山梁之上去远眺,如果是能见度极佳的太阳天,可以隐约看到几十公里外彝良县境内朝天马那座山上行驶的汽车影子,此时如同一个笨拙的甲虫在爬行。在我们那里的乡民中有这样的谚语:云南有个朝天马,离天只有三大卡(手掌伸直,拇指与中指的最大距离)。朝天马虽然肉眼可见,对我们来说却是遥不可及之所在,所以在那个时候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去朝天马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以伸手及天?

落木祥是四川和云南边界上的一颗纽扣。她远离筠连的县城,在前几年宜昭高速未通车之前,她曾是筠连最偏远交通最差的乡镇。这里通公路的时间大约五十年,通客车的时间不足三十年。那时从县城开往此地的客车要途经巡司、沐爱、镇舟、民主、联合五个乡镇,历时往往是四个多小时。对个人而言,那时能去一次筠连县城,会是一件开心的事,也是一件可吹可擂的事。落木祥的南边,那高高的山脊,我们称之为分水岭,在分水岭的后面由东往西分别是云南省彝良县的落旺苗族乡、柳溪苗族乡、牛街镇。因为我们自小就生活在省界上,出省对我们来说是一件极轻松的事,有时候割猪草稍不留神就到云南省境内去了,完全可以轻轻松松来一次跨省零元绿色半日游。我们这里的乡场在解放前就有了,在改革开放前是七天赶一次场,改革开放后,变为三天赶一场,时间是农历逢二、五、八的日子。来这里赶场的人,很多是从云南彝良县境内的牛街、柳溪、落旺三个乡镇邻近省界的乡民。还有就县内相邻或相近的蒿坝、团林、联合、民主几个乡镇乡民。那时候由于交通不发达,乡民们赶场往往是步行,每到逢场日,从早晨八九点钟开始,我家门口的大道上便会有络绎不绝的乡民往乡场赶去。他们有的背着山货,有的背着粮食,有的背着鸡鸭。有的还赶着驮马,那哒哒的马蹄,那清越的铜铃,在记忆深处还是那般清脆。赶场是一件隆重的事,好多年轻后生或俊俏女孩,都会因为要赶场而在着装打扮上下一翻功夫。因为特殊的地理条件,我们地方一直以来都是川滇相接之地的物资集散地。同时跨省婚姻很普遍,我的好多亲戚都是云南的。

落木祥的主体民族是汉族,苗族人口差不多占全乡人口的百分之二十,大坡、邱家、茅山三个生产队是苗族集居队,整个生产队全是苗族。还有不少苗族小范围聚居或者与汉族杂居在一起。我小时候生活的九龙队,全队四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两户是苗族。一户是与我家相距一百米不到的王大叔家,王大叔当过多年的大队书记,是当时农业学大寨的典型人物,曾经到山西大寨云参观过。一户是离我家约一里地的艾伯伯家,艾伯伯是建国之初筠连县少数民族中少有的知识分子,读过高中,他多年担任筠连县的副县长,是我们乡出过的最大的官。民族一家亲,我印象最深的是四五岁时在王大叔家,明香姐姐烧板栗给我吃,她如亲姐姐一样呵护我,怕板栗烫着我,给我吃之前要不停地吹,在自己唇上试一下才给我吃,那烧板栗好香,老远都闻得到芳香。王大叔家的两个儿子年龄与我们差不多,我们最开心的事就是向他们学习苗语:劳豆榜(吃豆花),芝麻载(没有钱),米拉阿果(来玩耍),夷熬笔布楼周(12345)。苗族的语言很美,有一种轻音乐般的悦耳和绵软。我们地方还有十余户彝族,在改革开放前他们曾一段时间对自己彝族身份很避讳。他们分布在槐树村的白腊、大地、余家三个生产队,分别是罗、陈、赵姓的人家,由于他们人口少,而且与汉族长期生活在一起,所以已看不出他们彝族生活习俗,他们已基本上不会使用本民族的语言了。在我的印象中彝族家的女孩子都很美,五官精致,身材高挑。

落木祥海拔高,在夏天是避暑的理想去处。试想一下这个画面:天空很蓝,很干净,几朵白云在天空有意无意地溜达,仿佛对身下的这个世外桃源恋恋不舍。四周的山上自然是满目的绿,是林木、是溪流、是农舍、是玉米、是烤烟、是草甸、是瓜果、是蔬菜。山下平坝中,水稻正在疯长,一阵风吹过,稻浪便从这边很快地涌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风中自然少不了稻花的清香。最精妙的是这风送来阵阵的凉意,让人觉得此时为人生快意之最。在这碧野之中,在一处瓦片木架房里,你倦在一张浅黄老藤椅上打着瞌睡,渐渐入梦。你头耷着,垂涎已在胸前背心上开疆拓土,手中那把旧竹蔑扇放在胸口上,一只大黄狗趴在脚边,舌头伸得老长,在哈哈哈地喘着粗气。这时屋旁的桃树上,几只知了在一长一短地鸣叫着:睡了……睡了……,在这酷暑中,因为落木祥的凉爽,你真的就在这静谧的乡村中憨然入睡。

我永远也走不出落木祥,因为她是我少年和青年的乐土,是我根的所在。

我父亲当兵退伍后来到高坪(当时叫和平乡)做农村基层干部,并在此地与母亲组建了家庭,这样我们家在此就繁衍开来。我母亲姓郭,郭姓是我们地方的大族和旺族,在明朝时候还出过将军。在我的印象中,来自母亲娘家的亲戚特别多。七十多年来,我们家在这里已有四代,整个大家庭成员二十多口。现在已由落木祥为中心再往更多的地方蔓延。而这里的土地上现在长眠着我父亲等三位亲人。

落木祥,我童年的乐园,这里的山山水水很多都有我的足印和欢笑。我们到花蛇沟捉螃蟹,到分水岭摘白草莓,到狮子山古堡怀古,到朴家沟溶洞探险,到五匹山烽火台猎奇,到清彩河流水潺潺中寻幽,在余家河中戏水,在麻园海子中摸鱼……

后来读上学了,通过书本知道了山那边还有大河、城市,还有大海,于是内心便开始了不安份,一心想走出这个被群山桎梧的地方,于是便有了苦闷与叛逆,这就出现了在文章开头的文字。

我走上讲台的第一站是老家的中心校,在这个简陋的学校,我与我的学生们成为了好朋友,我的职业生涯中得到的第一笔奖金是小学毕业班升学奖,32元。那张写明奖别的小字条盖着巡司区教办的公章,我现在还珍藏在影集中。在这个小学校中,每天都收获着学生们的笑脸。直到现在我回到老家,还会有当年的学生一脸笑意地敬呼我为老师,虽然他们都为人父母了。

老家虽好,但锁不住少年人所谓的理想以及远方的梦,最后我终于走出了落木祥那湾湾曲曲的山路,将她的身影遗在了身后,我终于远离她了,那时我觉得我的梦和诗都实现了!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是自由的地方,那是空气都是香甜的地方,我离开那天,我觉得我的心上长出了翅膀,而我却没有回首落木祥那带有几分忧伤的眼神。

现在,我在异地谋生二十余年了,而且疲惫的心早已变得伤痕累累。当不想往前迈步时,我总会想起落木祥,我总会给守望在那里的老母亲打电话,我知道在我的精神世界从来没有走出落木祥。每到年关,每到节日,落木祥就如一个古怪的章鱼,她的触须翻山越岭向我延伸而来,把我紧紧的缠着,用力的往后拉。我于是便着了魔障般拖家带口走在回老家的路上,无论是疾雨还是寒风,无论是大雪还是酷暑,都不曾止步。

多前来,我将笔名起为深深山人,就是要把落木祥给我的烙印刻得更深。我是乌蒙大山的儿子,是大山深处落木祥山民的子孙,无论走得再远,落木祥都是我根的所在。今夜窗外的月光明,说不定我又会在梦中飞上落木祥的断岩静坐,听山歌的空灵,看漫山的碧绿,沐浴习习的山风……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