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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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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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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之外

  1.

  梧桐树下,几簇迎春花勾住了江一鸣的眼光。梧桐苍老的树干、灰白相间的色块,与迎春的细枝、金黄的小花,形成一种反差,衬托出2023年初春正待勃发的生机。

  打开画箱,在路边支起画架。对着公园,画笔在调色板上肆意跳跃,色彩在画布上随心宣泄。这是江一鸣最自由自在的时刻。

五十岁刚出头的江一鸣,中等个子,身体壮实,穿着朴素。如果不是站在那儿画画,没人知道他是个搞艺术的人。

阳光正好,但气温不高,加上是周一上班时间,路边来往的人不算多。街头写生毕竟少见,不时有市民驻足观看,有的还上来聊几句。

按以往经验,除了看热闹的,偶尔也有潜在客户。有极个别订画的;有给孩子报培训班的;还有给介绍活的。曾遇见一个同行,他给美丽乡村建设工程的承包方当画手,帮江一鸣介绍了个画墙绘的活。这种活,对画艺要求不高,但工期往往赶得紧,需要好几个人同时干。这类活层层转包,到画手这儿,挣钱不多,基本是一天一结账,一天三四百元。江一鸣画得好,主家给的钱相对多些。多少都是钱,江一鸣来者不拒。

画画这个行当,不出名赚钱难。何况江一鸣画的是油画,大众接受度低,这些年,困窘如影随行。

今天不同往日,纷乱的心绪在画里与画外间闪动。

早上出门,妻子扔过一份离婚协议,要江一鸣签字。

  孩子要上稍好些的初中,必须买学区房,可手头存的钱差得远。妻子失了耐心,从日常抱怨升级为言语打击,“无用” “无能”挂在嘴边,逢人便说,最近更是下了决心要离婚,直接找人理好了离婚协议。

一对退休的夫妻路过,男人抱个手风琴,女人身着跳广场舞穿的衣裳。两人围观了一会,女人提议为江一鸣拍个视频,发一下朋友圈。“随便拍。大小是个宣传。”江一鸣对谁都是好脾气。

女人拿着手机,对着画画的江一鸣和他要画的景扫了一圈,又让男人弹起手风琴走进视频画面,一个动静不小的现场视频就拍好了。女人临走时加了江一鸣的微信,说剪好了视频给他发过来。

病毒流行期间,画室的成人和少儿培训,都停了,室外的墙绘工程陆续也停了,只有出账没有进账。后病毒时期,经济下行,买画定画的几乎没有,来培训的也少,培训费缴画室租金都不够,更谈不上攒钱了。

画面逐渐深入,细碎的色块累积,复杂的光影浮现,虚实之间,更显画趣与诗味,就如一曲初春的旋律。

  “我们看着普普通通的风景,怎么在你眼中,就变样了?”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在耳边响起。江一鸣抬头看了一眼,哦,这是市报的美女记者。去年江一鸣在街头写生时,她为江一鸣拍过视频,作了回宣传。

“画画,就和你写文章一样,要去繁取简,提炼重点,表达思绪,而不是像照相机一样,全盘记录。”江一鸣耐心解释。对帮助过自己的人,不管作用大小,他都心存感谢,真诚以对。

  美女记者有事,袅袅婷婷地走了,像其他匆匆而过的行人。

街头油画写生,江一鸣坚持了好多年,他画过Z市的老公园、老建筑,也画过新街道、新地标。街头写生,冷点不怕,热点没事,下雨撑伞可以凑合,只有刮大风时没招。同一个地方,春夏秋冬,色彩各异;早晨傍晚,光影不同。在不同时辰,感受它,分析它,描绘它,趣味无穷。

  对江一鸣来说,安心写生的日子并不多。

  妻子不喜欢他写生,因为写生赚不来钱,反而花钱。画布、颜料都需要钱。手头这十几管油画颜料,价值二百多元,不够江一鸣折腾几次。

  “江老师,可找到你了。”远远的,一身休闲打扮的中年男人向江一鸣走过来。

有次江一鸣在街头写生,这人在旁边观摩了半天。男人姓王名大鹏,以前是画国画的,现在基本上不画了,主做装饰设计和施工,为了生计四处接活,和一个农民工差不了多少。

“我现在的雇主接了个展览馆转包的活,需要画油画的参与,他找了两人,都干不了,我推荐了你。”

瞌睡有人送枕头。

江一鸣掏出烟敬上,两人点上火说话。这个展览馆在Q市,关于铁路变迁的。江一鸣没有犹豫,约定第二天火车站会合。

  2.

妻子王倩从画室回来时,江一鸣正在厨房里洗菜做饭,儿子在厅里的小桌子上写作业。

“马桶又没冲,臭死人了!”伴着卫生间猛烈的关门声,“河东狮吼”声响起。

王倩四十多岁,个子比江一鸣还高一点,原先苗条的身材向微胖转型,说话像吃了枪药,一脸怒气,“挣不来钱,省那点水钱,管什么屁用!”

江一鸣习惯了被指责,当作没听见,继续手中的操作。

儿子跑过来,从厨房里拎过塑料水桶,跑到卫生间去冲马桶。

“整天光想着写生,画又卖不出去,拿西北风当饭?”在王倩眼里,男人赚钱养家是天经地义,哪怕去跑外卖,也比在家等着强啊!“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架式,看着就让人来气。”

一阵忙活,菜端上了桌,江一鸣招呼儿子吃饭。

  “炒菜少放点酱油,说多少次了,就是不改!”

“妈,别说爸爸了,我吃着正好。”儿子懂事,替江一鸣说话。

  吃完饭,江一鸣洗好碗,钻进儿子的卧室看书。

  结婚时钱不多,在老城区买的这套小房子,只有两个卧室。话说不到一块,江一鸣一直和儿子一起睡。

“躲着没用!我不耽误你,你也别耽误我和儿子。”妻子跟进来关上门,逼江一鸣签离婚协议。

  “离婚不可能。”江一鸣头都没抬,“明天,我就出门挣钱。”不理解丈夫的价值所在,把自己的男人损到尘埃里,他对这样的妻子早就心如死灰,但他不能容忍儿子没有爹,像他小时候一样。

娘走得早,爹去世时,江一鸣刚上初一,辍学回家。大哥出门打工,嫂子不待见,吃了一阵子百家饭,之后被大姐领到自己家。那是一段不堪言说的辛酸,他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再经历一回。

  这些,王倩不理解。她认定江一鸣是自私,只想着自己,挣不来钱,还耽误她和儿子奔向新生活。无法沟通,江一鸣懒得回应。

妻子是自己选的,江一鸣只能承受这一切。

  与妻子王倩第一次见面,是在书画市场一个小画廊里,那时的她,青春靓丽,一心上进。

1998年初,江一鸣创业失败,需要新生计。

小画廊的李老板,主卖外区县的一个油画家作品,画作价格高不说,还常供不上货。江一鸣逛画廊时,李老板听说他学过油画,就动员他画。

两人一拍即合。李老板提供图片和材料,江一鸣试画。森林里,绿意盎然,一只翠鸟飞累了,停在枝上歇息。画不大,宽50厘米高40厘米,画成一幅给200元,李老板装上框卖400元。一炮走红,这幅画一连订出好几幅。

房地产这时刚起步,装修市场对装饰画的需求旺盛。作为小众的油画,虽然价格贵点,但作为较为高端的艺术品,被一些有文化的人士看重,也很俏销。技艺熟练后,江一鸣一周画两幅,一个月1600元往上,在当时算是挣了一个很高的工资。

江一鸣美校的一位同学,在深圳一家装修设计公司上班,那里工资高、待遇好,缺人手,听说江一鸣落难,邀请他过去一起干。现在画画能闯出一条路,江一鸣觉得,这比上班,更适合他,就推掉了同学的好意。

  王倩常来画廊看画,和李老板混得很熟。遇到江一鸣送画,两人便认识了。王倩主动提出,要看江一鸣画画,跟着来到他住的单位宿舍。江一鸣所在的公司早已名存实亡,老旧的筒子楼宿舍,楼内住着二轻局下属各子公司的未分到房子的人,年轻人居多。

在本地大学国画大专班毕业后,王倩试了些工作皆不如意。这次,她相中了江一鸣的油画技艺,力劝江一鸣离开李老板,她要当江一鸣的经纪人,两人一起干。

  七零后江一鸣正单身,王倩个头和江一鸣差不多,女生显高,身材比例好,学画出身有共同语言。江一鸣乐得昏了头,马上和伯乐李老板分道扬镳。

  文化市场当时还是初级阶段,四周是平房,中间钢架大棚下,是十几排长长的水泥板摊位,摊位上经营邮票的、钱币的、古玩的、奇石的,诸色人等,不一而足。每到周末,摊位前挤满了来玩的人。营业房租金高,江一鸣用画画挣的钱租了个摊位,直接把画架子搬到摊位后边,现场作画。他首先画起了那幅小鸟图,没有了中间商,同样一幅画他卖350元。

李老板画廊租的是营业房,租金高,但他干的年岁长,资金雄厚,因为痛恨江一鸣、王倩两人的背叛,打起了价格战。他找了本地大学美术系的学生画,同样题材的画,你卖350元,我卖300元,你卖300元,我就卖200元,反正多数客户不懂油画质量,只认价格。后来,李老板更是进了大量南方的商品油画,这种画流水线生产,一幅画带个框子100元进150元就卖。

好端端的一个油画市场,就这样被破坏了。李老板和江一鸣两败俱伤。李老板撑了半年,关门转行。江一鸣倒是撑住了,但受商品油画一冲击,价格很难再提上来,仅维持个基本生活。

  江一鸣的两个姐姐,一直操心他的婚事,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子,但江一鸣一直找不到感觉,都不了了之。遇到王倩,是福?是祸?江一鸣一直不愿去想,现在关健是挣钱。

  钱,是孩子的学区房,也是男人的尊严。

3.

2月24日早晨,江一鸣赶到火车站,王大鹏早在门口等着了。两人都是一身休闲服,随时准备下手干活的样子。到Q市的火车有很多趟,江一鸣的母校就在Q市,对Q市很熟悉。坐车无聊,两人就聊赚钱。

展馆项目,江一鸣不陌生。

1999年,江一鸣和王倩在文化市场勉强支撑。春节后,有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小张找过来,说自己舅舅在Z市T区某局干局长,辖下有个展览馆项目要交给他干,但他是亲戚不好出面,需要有人帮着去招标。小张保证,只要江一鸣帮着拿下标的,项目中墙绘的活就交给江一鸣干,初估是个十几万元的大活。

天上掉下个赚大钱的机会,江一鸣和王倩兴奋异常。简单收拾,两人就跟着小张来到T区。

T区是解放战争曾经的战场,某战役展览馆的布展项目已经立项,静等招标。江一鸣在原公司干过装修设计,他又是个实在人,起早贪黑改标书,投标现场回答评委问题很专业,加上小张的舅舅早布好了局,提前注册了公司,准备好资质,还拉上几个陪标的企业,最终以300万元承揽了标的。

小张按约定,把几个场景及墙绘的活,包工包料交给江一鸣。江一鸣咬咬牙,喊了个12万元,对方没还价,显然是报低了。江一鸣估算了材料费、食宿费等,要求先付一半。小张请示了舅舅局长,局长同意了。

第一次接这种活,江一鸣根据对方提供的资料、照片和自己的想象,栩栩如生地完成了好几个战争场面的前景制作和背景绘画。这种活琐碎,江一鸣主干,王倩照顾饮食,打打下手,两人从春天干到冬天。工程快收尾了,甲方对工程效果很满意。江一鸣便和小王商量着结账,准备回家过个好年。小张汇报给舅舅局长,回话说,舅舅仰慕江一鸣的绘画水平,希望江一鸣为他刚买的三室两厅大房子,免费画一幅大点的油画。

只要顺利结账,江一鸣不在乎多画一幅画,但王倩坚决不同意,“我们辛辛苦苦干了快一年,活干完了,拿到起初约定好的钱,理所当然,凭什么再免费搭上一幅画。”

第二天一上班,王倩要找局长当面要账,江一鸣拦不住,加上手头还有活要干,就随她去了。

小张陪着王倩去找局长舅舅,介绍完王倩是江一鸣的女朋友,带上门出去,留下王倩和舅舅说话。

局长身宽体胖,红光满面,眼神犀利。听说王倩是画家的女朋友,他客气地起身让座,亲自泡上一杯茶端给她。

“不耽误局长大人时间,我是来要账的。麻烦安排人结清尾款,我们急着回去过年。”王倩开门见山。

局长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岔开了话题:“听说江一鸣画油画的水平,很不错?”

“我们赶着回家过年,没有时间画油画了。活马上就干完了,要钱天经地义。”王倩说话耿直。局长闻听脸色一沉:“谁让你干的活,你去找谁要钱。我这里不欢迎你!”

王倩还待争辩,局长一声“滚”,打开门把她轰了出去。

事后,小张找到江一鸣,“你们得罪人,我挨了骂,尾款看来是拿不到了。”

干完活拿不到钱,江一鸣很生气。他和王倩一商量,不信天底下没有王法,就想找个律师帮忙要。

离展览馆不远,就有一家律师事务所。江一鸣和王倩进到主任办公室,刚介绍了大致情况,那律师就接到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那律师直言相告:“你们没签正式合同;就是签了合同,也没有律师敢接这个官司。你们两个外地人,被人盯着了还不知道。听句劝,别惹事了。丢钱事小,保命事大,赶紧走吧!”

两人吓得不轻,落荒而逃,当天收拾东西坐车离开了。

这一趟,本想发个大财,结果空忙了一年。

“你们真不会办事,要幅画就给他呗。甲方要回扣,花样多的是,何况一幅画。”憨实的王大鹏满脸惋惜:“要是我,抱上局长这根大腿,活多的是,想不赚钱都难。”

4.

聊到赚钱,江一鸣错失不少机会。

  从T市回来后,江一鸣和王倩回到文化市场的摊位上,重操旧业,画画卖画。2002年,江一鸣的前女友张丽娟偶然知道他的窘境,主动提出,帮他推销油画。

张丽娟家里有企业,门路多,她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很快通过X市的一个亲戚,找到一个开发商。这开发商正在装修一幢高档酒店,敲订了10幅以大海为题材的尺寸较大的油画。张丽娟替江一鸣要价,一幅画5000元,一共5万元。对方付了1万元定金,见画付清全部货款。

  王倩很奇怪江一鸣从哪接来了这么个大活。经不住追问,江一鸣坦白了真相。王倩醋意大发,把江一鸣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江一鸣不尊重她,江一鸣前女友这是想当他的经纪人,要靠江一鸣赚钱。气头上,王倩还拿剪刀剪了江一鸣正在画的一幅画。

一看这画画不下去,江一鸣打电话给前女友说明了情况。前女友很大气:“我只是想帮帮你,你女朋友误解了。没事,我来处理。”

  张丽娟找了个饭店,叫开书画学校的朋友作陪,晚上请江一鸣王倩吃饭,把事说开。

张丽娟想简单了,这饭吃得很尴尬。王倩把张丽娟当成一般客户,要想拿画,必先交钱,否则免谈。

本不想再管江一鸣的事,无奈W市那边说好了,张丽娟自己垫钱交给王倩,分两批把画交付清楚。

事毕,张丽娟把江一鸣王倩的手机都拉黑了。这条财路,硬生生被自个儿切断了。

2003年,文化市场原地升级改造,业户多数搬到另一个文化城,江一鸣王倩跟着租了四楼的一间。有了画室,可以承接考学培训,门口挂了两个牌子:江一鸣油画工作室、王倩画室。

一天,江一鸣正在画画,进来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这人问得很细,这幅油画要画几天?售价多少?过了几天,这人又过来,说了个想法:他负责介绍客户,定制题材,每幅画在江一鸣售价的基础上,加个固定的价,加价归他,希望两人长期合作。刚来新地方,就有人介绍活,江一鸣自然高兴,王倩听了,却一口拒绝:“我们有自己的画室了,还用他从中间盘剥。”

  不久后得知,那人与三楼一个画国画的展开了合作。这人在建设系统工作,别人送礼不敢明收,就想拿着国画、油画等艺术品遮掩一下。那画国画的,很快在当地企业家圈子里有了名气,价格水涨船高,过了几年还当上了市青年书画协会副主席。

大钱赚不到,小钱时时有。

混得好的外地大学同学和本地发小当上老板的,都来照顾江一鸣生意。他们用江一鸣的油画,装饰办公楼、饭店和新买的大房子。

  本地的发小,刚开始常来画室找江一鸣玩,聊聊天,吹吹牛。王倩见人家混得好,当着人面,总抱怨江一鸣赚不到钱,嫌江一鸣无用,搞得那些发小很尴尬,便不愿意过来玩了。

后来,王倩的抱怨,发展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当着培训学生的面,面对陪孩子来培训的家长,她照样抱怨,把江一鸣贬得一钱不值,也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

  最后还是王倩的姐姐提醒她:“你是不是该看看心理医生?”

王倩看过心理医生后,报了个心理咨询师学习班。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状态有了改变,她开始走加强自身的路子。除了和江一鸣照应周末的培训班,周一至周五她跟着本地大学的一个教授进修工笔画。进修两年后,她在考学培训的基础上,又与人合伙,增加了成人国画培训。

  但在家中,各种抱怨、指责仍随时发生,好在江一鸣早有了免疫力,可以充耳不闻。

5.

  江一鸣曾有几年稳稳赚钱的日子,还不用自己操心。

  2005年,江一鸣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进修时,认识了外聘教授丰老师。丰老师是邻市的书画协会主席,在当地名气很大。2006年开始,他经常打电话叫江一鸣去给他当助手。

  丰主席年纪大了,客户订的油画画不过来,他也不太想下大力。他看上江一鸣的手上功力,有客户订画,江一鸣按他要求先画,画作成形后,丰主席提升一下细节,署上自己名字交付。

业余时间,丰主席有大量的应酬,江一鸣陪着端茶倒水。丰主席三天两头参加各单位领导的饭局,海参、鲍鱼、龙虾……江一鸣跟着大饱口福。

丰主席起初在当地一中当老师,这些当领导的,多是丰主席的学生,所以对丰主席特别好。江一鸣手机又旧又破,丰主席有次当着一城管局长的面说:“一鸣,你拿着这手机到处跑,真给老师丢人。”这局长马上回应:“这个简单。”他拿起电话,打给了当地移动公司一位老总:“工作需要,请明天拿个好点的手机过来。”第二天,江一鸣就用上了高档手机,一分钱没花。

这局长,有次郑重地和江一鸣说:“我想办个画廊,你来当负责人,可愿意?”江一鸣知道领导开画廊就是个愰子,万一局长有事,追究起责任,自己脱不了干系,便推辞了。

画廊,在西方,有一套成熟的运作体系。许多不知名的画家,因为画技好,通过画廊运作获得了成功机会。

在中国,画廊运作是另一番景象。

江一鸣和王倩的培训班上有个学生,学画时成绩很一般,勉强考上个二本,毕业后在某建筑之乡办了个画廊。画廊是他舅舅投的资,他的舅舅是北京某艺术大师的学生。他舅舅的这位老师,年轻时和某领导一起蹲过牛棚,这领导官复原职后,视其为好友。有了这层关系,他舅舅的老师很快成名,画作成了拍卖市场的常客。学生的舅舅,有大师这层关系,从京城弄来很多名人字画,画廊里老板盈门。这个学生很快跟着舅舅发了财,第二年换了车,第三年买上了新房子。王倩曾想让这学生帮江一鸣卖点画,学生也有这意愿,试了一两回,只好作罢:“江老师不出名,画卖不动。”

丰主席身边的那班领导,有几个吃过饭喜欢上KTV唱歌,唱完歌有时还要开房放松。这种时候,江一鸣就借故离开。有的领导不拿他当外人,开他玩笑:“你不玩玩?不用你花钱。”

另外几个喜欢玩牌,抽着中华烟,时不时玩到半夜。有天晚上,丰主席和某局局长、某法院院长、某校校长等人吃饭,席间提到规划局谁谁去了西郊宾馆。某局局长说:“同学一场,该去看望一下。丰老师您出面,我们跟着去。”丰主席说:“没问题,明天我打个电话,约一下。”

吃过饭,又打牌。原定十二点散场,校长这晚牌运不好,输了两万多现金,上头了,问司机:“带钱了吗,你借我点。”司机说没有。校长拿出一把钥匙:“你跑一趟,上办公室从保险柜里替我拿两万过来。”“这能行吗?”司机犹豫。“怕什么,到时把账平了不就得了。”校长一挥手,司机去了。

赌局继续。凌晨两点,校长把取来的两万元又输光,才作罢。

过了几天,江一鸣陪着那帮领导去西郊宾馆。车子七拐八拐,开到了监狱门前,江一鸣惊讶得不行:“西郊宾馆”,原来是个特称!

监狱长是丰主席的学生,跑着迎过来,引着一行人来到围墙上,站在高处,看向在院内放风的犯人们。犯人中,有一人,似乎知道这些人要来,远远地举手向这边打招呼。

那是个秋天,阳光很好,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背景是监狱高墙。恍惚间,江一鸣觉得这世界很不真实,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除了画画,丰主席还接一些赚钱的文化项目。拿到项目,丰主席就安排江一鸣带着一帮人去落实。有次,市文化局立项搞了个全市迎国庆油画艺术展,江一鸣一连画了十几幅,给许多人署了名。

丰主席曾想把江一鸣调到当地一所学校当美术老师,这样来往更方便,见江一鸣恋家,无此意愿,就没再提。

  丰主席赚大钱,江一鸣跟着赚小钱。这样断断续续干了几年,2009年左右江一鸣买上了现在住的房子,与王倩领了结婚证。2012年后,江一鸣明显感觉到,丰主席派的活少了。2014年初,丰主席从主席位子上退下来,江一鸣又回到在文化市场画画卖画的状态。

  6.

  Q市的展馆项目,中标方是上海的一家业内知名公司,专做展馆后期工程。该项目其他工序已经完成,只剩下几幅背景大画没有着落。

  之前请的两位画师,都没画出老火车站的年代感、氛围感,让甲方给否了几次。全国好几个项目都在顺利进行,只有Q市项目出了问题,上海总部管设计的邵总亲自过来监工。

  邵总是中央美院出身,要求也高。承接项目的业务三部张经理交不了差,催着承包活的老曹四处寻找高手,这才把画油画的江一鸣请了过来。

高手面前无难题,江一鸣缺钱,只要钱到位,干活好办。江一鸣提出800元一天,一天一结。王经理当即答应,对他来说,只要能把这个项目顺利交工,就烧高香了。

  丙烯颜料、防水乳胶漆加高浓度色浆,用白色大盒盛着,一溜儿摆在搭好的架子上,几把刷子当画笔。给大公司干活的好处,材料管够,大场面大色块尽情施展。

  清朝服饰的劳工们,抬着铁轨,奋力在石子上铺设;烧煤的大火车,轰隆隆开过来,冒着黑烟,蒸汽机时代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站台上,旗袍淑女与西服帅哥依依惜别,上演着那个年代的悲欢离合……

江一鸣投身到紧张的工作中。甲方代表来现场看了几次,很满意。

快结束时,上海总部一把手韩总来视察,邵总、王经理作陪。在现场,韩总给江一鸣递了一根细中华烟。

“江老师画得真不错,要是愿意,可以来总部干。”

“谢韩总!我在王经理手下干活,工作的事,请和王经理定。”江一鸣不想得罪王经理,加上摸不清这公司的底细,不方便表态。

这活干了15天,12000元到手。他留下2000元备用,从微信给妻子转了10000元,只留了五个字:“第一笔工资。”

  干完活的第二天,江一鸣在业务三部租的小旅馆里冲了澡,穿上件干净衣服,一身轻松地走到街上,放松一下身心。

这是一座海滨城市,天蓝风轻,正是樱花初开的时节。江一鸣熟练地坐上6路公交,直奔母校某工艺美术学校原址。

  当年江一鸣以Z市初中美术专业课第一、文化课第二的成绩考入这所中专学校。一个初一辍学的孤儿,凭着对画画的热爱,考入中专吃上商品粮,成为镇里最励志的新闻,轰动一时。

母校,埋葬着江一鸣短暂的初恋。

开学不久,江一鸣就因打架出名了。

一次上体育课,女老师在同学们的鼓动下,答应带大家到校外一个旱冰场学滑冰。那时,滑旱冰是年轻人中最流行的时髦运动。班上一名高个子男生,因校外一个痞子调戏自己女同学,和对方干过一架。冤家路窄,那个小痞子和几个同伙,这天也在滑冰。他们凭借高超的技术,在场上不断挑衅,冲撞男生,调戏女生。女老师一看场面失控,提前结束了校外课,列队往公交站走。

  几个小痞子不散伙,跟在队伍后面。眼看快到公交站,他们跟了上来,要找那个男生干仗。怕学生出事,女老师急出泪来。大部队往公交站跑,江一鸣和几个男生断后。小痞子追上来,江一鸣带头迎击。

江一鸣很小就在地里、工厂里干活,身板厚实,一身力气,应付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痞子,不在话下。几个男生边打边撤,小痞子们吃了亏,往最后面的江一鸣扔起了砖块。

三块砖头呼啸而来,眼看要出人命,扭头看的众同学都惊呆了。

也是巧了,江一鸣闪身躲过一块,低头躲过一块,弯腰又躲过一块,就像武打片里设计的动作一样。

  隔天,其中一个小痞子家属找到学校,自己孩子因和学生打架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治疗。派出所民警出面调解,学校据理力争,最后判学生们无责。

周末,学校开大会,校长通报了事件全过程,还特别让江一鸣站起来认识一下。江一鸣吓得不轻,好不容易考进来,不会因打架被开除吧?没料到校长高调表扬了江一鸣,说这几年学生总被外面小流氓欺负,这次男同学们终于展现出了年轻人的血性。他同时告诫同学们,遇事不要怕事,但要有理有节去解决,以后尽量不要动手。

  江一鸣一战成名。走在校园里,男生们见了竖大拇指,女生们见了含羞低语。

  “你当时躲砖的动作,太帅了!”同学孙晓后来说。

孙晓是江一鸣的初恋女孩。

  7.

  坐在公交车上,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孙晓是主动追的江一鸣。

  那个年代,初中中专很难考,考上的学生年龄都偏大,男女生谈恋爱的不少,但江一鸣从没想过这事。因为孤儿的身份,他表面洒脱,内心自卑,平时只和男生扎堆。

一天,江一鸣下楼梯,在转弯处急了点,把抱着书上楼的孙晓撞了个满怀,差点让她摔个大跟头。“对不起!对不起!”江一鸣连忙扶住她,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本,递过去。两人四目相对,都涨红了脸,各自跑开。

  孙晓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之一,模样端庄,个子高挑,有点婴儿肥。在江一鸣的眼中,孙晓是大家闺秀,平时不敢正眼相看。班上有位男生追求孙晓,但她一直没有回应。

同学们的书本,中午时间会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个下午,上着课,江一鸣翻动自己的课本,发现一个折叠的纸条,心里一愣,怕老师看见,迅速揣进自己的口袋。

这天放学,身边同学走后,他打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两行娟秀的字:“希望拥有你的情谊。差点被你撞伤的人。”

  心砰砰砰,冲撞着江一鸣的胸膛。

“这不是恶作剧?”

  狂喜与猜疑,虚荣与自卑,不同的情绪在脑海里打架,江一鸣差点忘了去打饭。

第二天,江一鸣鼓足勇气,抽机会找了孙晓,约周末看电影。孙晓红着脸点了头。花前月下的美好时光,就这样开始了。公园,海滩,都留下他们的身影。为防止街痞子报复,保护好女友,他还报了个跆拳道训练班。

  孙晓的家在W市,父亲是某区某局的局长,姊妹三个,小康之家。江一鸣是孤儿,上学的钱是大哥给的。孙晓单纯善良,温柔体贴。出门玩,遇到花钱的地方,孙晓总是抢着付。

孙晓是定向委培生,学制两年,早毕业。孙晓爸妈知道了两人的恋情,强烈反对,他们不放心把女儿交给一个外地的孤儿,迅速在当地给女儿安排了工作和亲事。爸妈的话要听,孙晓开始了逐渐疏远江一鸣的计划。刚开始,江一鸣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心爱的人。

孙晓离校后,从孙晓闺蜜处得知真相。为挽回这段感情,江一鸣趁假期去孙晓家争取过一次。

江一鸣找到孙晓家时,已是傍晚。孙晓的姐姐妹妹,特地跑出来,好奇地打亮江一鸣。孙晓爸妈客气地招待了他,也客气地拒绝了他:“你是正规考上的,我家老二是委培生,配不上你。”

第二天回程,孙晓送行,在汽车站,选了各色水果装了一大袋递给他。

  “你买了我就吃,这便宜再不赚就没有了。”江一鸣自嘲了一句。

“这时还不忘贫嘴。”孙晓佯嗔一声,从背包里取出一块江一鸣以前送的小巧调色板:“还给你,以后自己保重!”

  车开动,孙晓的身影渐渐变小。江一鸣收回目光,转过头,泪如雨下。

最后一个学年,没有孙晓的日子,江一鸣面对空荡荡的校园,如行尸走肉一样,机械地活着。

  一个周末,江一鸣自个儿在校园里写生,突然有室友跑过来大喊:“有人上宿舍找你,还是个大美女!”

  孙晓不可能来,江一鸣闹不清,哪个美女会来找他。

回到宿舍,那美女和宿舍几个小伙伴聊得正起劲。靠窗边的桌子上,摆满了点心、花生、瓜子、水果。原来是同村的张丽娟,初中补文化课时江一鸣同级不同班的同学,没考上学,跟着父亲做生意。

张丽娟个子高,头发长,性格活泼,出手大方,一会儿功夫就把江一鸣的舍友都发展成了爱情同盟军。

张丽娟和同镇的许多女生一样,被江一鸣的励志故事吸引,早对江一鸣情有独钟,只是江一鸣不知道。女大当婚,张丽娟爸妈张罗着给女儿说亲,女儿说恋爱的事自己解决。这不,坐上火车就来找江一鸣了。

在舍友的祝福声中,张丽娟带江一鸣出去吃饭。张丽娟提前考察好了饭店,江一鸣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切听从安排。张丽娟快人快语,直抒胸意,一股火一样的热情,冲淡了江一鸣长久以来的苦闷。

  可惜这么好的感情,没有被祝福。

  反对的,是资助江一鸣上学的大哥。

8.

大哥江汗青,比江一鸣大12岁,个子也比江一鸣高一头,国字脸,宽肩,身板壮实,典型的北方汉子。江汗青高中毕业时,成绩能上本科,政审时在大队被人拦住了,丢了推荐资格。那时农村高中毕业生很少,江汗青被人叫到本地一企业做会计。

改革开放后,江汗青穷再思变,出门打工,学了铸造技术回乡办厂。赚了钱的江汗青,有次听收音机,“梁山画校学画画,就能吃上公家饭”,好听的音乐配上夸大的宣传,让他动了心:弟弟从小爱画画,这是个机会。

1986年夏天,江一鸣正在大姐家附近的一家小铸造厂打工。大姐怕大嫂不给江一鸣开工资,不让他到大哥开的铸造厂上班。听说能上画校学画画,被大姐要求像所有农村男孩一样“打工赚钱娶媳妇”的江一鸣,一蹦三尺高,“我愿意!”

江一鸣永远忘不了大哥送他上梁山画校时的情形。转了好几趟汽车,大哥扛着行李,穿过九月满地玉米、高梁的山野,一条上山的土路把他们引到一处偏僻的白墙红瓦院落。此地原为乡人武部办公室,后废弃不用,门口挂着个牌子,绿底白字写着四个大字:“梁山画校”。

因专业老师下乡上课不便,梁山画校教学点很快搬到了C市郊区。喜欢画画和学画画是两个概念,江一鸣从线条画转向专业素描,可以说是从零起步。江一鸣在外学了一年画画,回镇上补了一年文化课,在Q市上了三年美校,这五年都是江汗青出的钱。

江一鸣上美校的三年,是江汗青的企业快速发展的三年。江汗青的铸造厂收入飙升,在周边村镇企业中排名靠前,30岁就当上属地工商联副会长,常到市里开会,还到省里作为村镇企业代表发言。在江汗青眼里,江一鸣是他的另一个成就,他把这个辍学的农村孩子培养成了一名美术学校毕业生。

“好不容易培养你吃上商品粮,你回过头娶一个农村女孩,这不是白培养你了!”江汗青得知江一鸣和张丽娟谈恋爱,坚决反对。那时大哥的话,对江一鸣来说,就是圣旨。张丽娟没有办法,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嫁了别人。

1998年,王倩和江一鸣交往时,江一鸣带王倩去见江汗青,江汗青对王倩说话、办事很不看好,但因为已经反对过一次,这次没有直接反对。

江汗青这次没反对,也与其事业不顺有关。建筑市场更新换代很快,铸铁管过时,他投资引进了一套生产PVC管的成套设备,没想到被人骗了,这设备生产出的产品质量不达标。打了一场官司,也没解决问题。1995年,江汗青在镇上投资建了个酒店,跨行业经营,管理跟不上,转给了别人。1996年,江汗青又投资了一个化工厂,刚开始很赚钱,没料到第二年发生了爆炸事故,氯气泄露,毒死了附近农场的几十只鸡、十几只大白鹅和一条看门的柴狗。幸好那夜刮西北风,氯气绕过了村庄,没有造成人员死亡。化工厂被环保部门勒令关停,当年挣下的家业,这时已赔了个七七八八,江汗青说起话来不再硬气。

1997年底,江一鸣创业失败,欠工人两万多元工资,灰头土脸求助大哥,江汗青没有出手。“年轻人,吃点苦头,不是坏事。”

2018年前后,一伙骗子以“西部大开发”为名开了个投资公司,说是国家项目,欢迎思想觉悟高的老同志参与。听说江汗青以前是企业家,骗子们盯上他,几个小伙子大姑娘反复上门做工作。2020年初,那伙人突然跑路,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一点家底全搭上了,江汗青急得要自杀,还是江一鸣丢下手中的活,跑去开导他。

9.

回想起自己那次失败的创业,这么多年过去,江一鸣的心,仍隐隐作疼。

1996年,江一鸣所在的市二轻局下属公司,被市场经济的浪潮冲击,已是千疮百孔,经营一日不如一日,直至发不出工资,员工各展其能找活路。年底,江一鸣和隔壁宿舍另一个下属公司的李本才交流,找点事做。江一鸣说,百货大楼进的浙江省玉环县的壁挂艺术品卖得好,利润丰厚,可以一块去看看。

江一鸣上美校时学过刺绣,各类针法烂熟于心,他觉得,在布上织出各类绘画图案,再配上框,比这些壁挂艺术品更有味道。江一鸣自己动手制作了刺绣的工作架,买了材料,绣了两幅,装上框,送到百货大楼试销。艺术品组陈经理接收了这两幅很有特色的产品,挂在显眼的位置。没过几天,江一鸣李本才再去看,画不见了。一问,已成功售出。刺绣装饰画,材料成本不多,主要是人工,利润在50%以上,商场在进价基础上加价30%卖。

市场有销路,江一鸣有技术,就缺资金干起来。李本才觉得这个项目可行,商定每人出资一万,各占50%股份。1997年转过年,江一鸣从小姐夫处借了一万元,两人在江一鸣的老家办起了工艺品厂。

培训工人需要半年,学徒培训期间不用支付工资。7月份开始正式生产,最多时,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农村小女孩,按江一鸣设计的各种图案,舞动七彩丝线。那场景,如董永家仙女下凡,十分喜人。

产品一批批往百货大楼送,销售也好,就是没给结账。商场拖欠供货商货款,当时是普遍现象。陈经理是个40多岁的女人,胖墩墩的,嘴贼能说。“商场根据销售情况对货品进行评级,你们的货马上从三级评为二级,优先结账。”她哄着江一鸣和李本才继续供货:“下一批货过来,领导就签字。”等到12月底,快要过年,货款欠到7万多元,这天,陈经理通过村委的电话告诉江一鸣,第二天一早带着货来结账。

江一鸣如约来结账。这次学乖了,没带货,只带着欠款单。骑车快到百货大楼时,江一鸣看到前方阴沉的天空中,有一缕淡淡的黑烟在升腾。“哪儿找火了?”赶到楼下,只见百货大楼面如黑炭,消防车正在撤离。

“凌晨三四点,百货大楼起了火!”马路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其中有不少是焦头烂额的供货商。

“商场里还有我20万的货,这是逼人跳楼啊!”

“老天爷,这还让人过年不!”

传言四起。

有说售货员下班忘给取暖的电热炉断电,高温引燃了货物;有说保安乱扔烟头,不小心引着了易燃物;有说经营方坏账太多填不上窟窿,故意点火,“不然为何大楼后面的办公楼也烧了,账本全毁,无处对账。”

百货大楼起火的消息,当地其他媒体都没见报,只有电台抢发了新闻。事后,南方一著名纸媒发了条消息:《百货大楼起火 电台记者下岗》。

江一鸣再找陈经理,对方几句话就打发了他:“本来领导同意今天结账,我才通知你,谁知道昨晚会起火呀!现在商场烧成这样,大供货商都应付不过来,小供货商哪有钱结账!”

货款收不回,工资发不出,工艺品厂无钱运转,突然死亡。

江一鸣向工人承诺,他以后赚了钱陆续把欠的工资补上。刚开始江一鸣没把欠债这事告诉王倩,后来王倩发现江一鸣的一些钱,总是不知去向。了解真相后,她大骂江一鸣,说江一鸣欺骗了她,“早知道你欠着一屁股债,我才不会找你!”那时两人早住在一起,只是没买上房一直没领证。江一鸣很委屈,心里暗想:“你又没问过我。”

创业失败那几年,过年时江一鸣不敢回村拜年,怕那些工人当面催账。农村女孩泼辣起来,江一鸣应付不了。

10.

心绪乱飞中,江一鸣下了6路公交车。

昔日的工艺美术学校早被合并,成为一所大学的艺术学院。矗立在眼前的,是一个看上去很高档的生活小区。跟在一位大爷后面,江一鸣进了小区。

方位感还在,以前教学楼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幼儿园。物非,人非。像一个前世的灵魂,面对故地,江一鸣心中无限凄凉。

一阵手机铃声,把江一鸣拽回现实。“江老师请回旅馆,业务三部的张经理要和你聊聊。”画友兼工友王大鹏说。

张经理热情地表达了要和江一鸣长期合作的愿望,希望江一鸣成为业务三部的技术股东,享受年底分红。

“股不股的,不重要。我现在缺钱,还是干一天活拿一天钱,来得实在。”江一鸣说。

“这样也行。”王经理:“总部对你的绘画技能很看重,今年要给我们业务三部多排活。”

展馆项目绘画,以油画技法为主。出名的油画家,不屑于画这类画,辛苦不说,赚钱不多。不出名的画家,想干的,一些人基本功不到位,或者没有创作能力,画出来的东西甲方相不中,一次就失了信誉。还有一些人。油画技术没问题,可体力不行。站在两三米、三四米高的架子上描绘,一干就是好多天,对画家体能是巨大的挑战。江一鸣正好兼具了这两方面能力:他身体健硕,体力好;他热爱画画,越有挑战越兴奋,为了画出理想的作品,可以不辞辛劳。实在时间紧,留下不少遗憾,画作达到交工水平也没问题。江一鸣的到来,可以说,解决了业务三部王经理的最大难题。

两人商定,上班时间一天800元,活干完不等甲方结算就先给江一鸣结清。除了画画,江一鸣干的活,还包括项目前期设计绘画样稿、画作前的实景设计和布置、协调布景工人干活等。项目完成,不干活的时候,江一鸣时间可以自由安排。

一行人随即动身,转战下一个项目。这次的目的地是J省L市,这里要建个大运河展馆。

不同项目,主管项目的甲方想法不一,思路各异。多数是甲方命题作画,有时甲方自己也不知道要画什么、画成什么样,这就需要画家自己想。设计稿来回修改,甚至推倒重来,是常事。这次,其中一个场景,甲方突发奇想,要把各朝各代与当地运河有关的人物,都画到同一幅画里。

画这么一大堆人物,形象来自历史照片、剧照、连环画等素材,江一鸣硬着头皮处理光影,把不同年代的人们统一在同一个光源空间里。

在挑战困难中,江一鸣痛并快乐着。画笔落下的每一刻,他都感觉自己在有价值、有尊严地活着。

经过几次接触,公司总部的老总们心中形成了这样的印象:“没有江一鸣解决不了的难题。”

在Z省S市,有个国家级博物馆在建,工程量大,上海总公司调动各业务部力量共同参与。江一鸣所在业务三部的工作区与二部的工作区相邻。

业务二部有一个场景,甲方要求表现当地一座古桥——垂虹桥。按总部设计师的设计稿,是用国画的手法,在墙上的塑料板上渲染出一个桥的虚影,再配上用投影打上去的文字介绍。实景出来后,甲方不满意,说没体现石头古桥的特点。改,在桥上勾勒出石头的感觉,甲方仍不满意;再改,描出石桥的全貌,但塑料板的材质,让这座石桥看上去是个假桥,甲方说差点意思;又改,干脆直接用真石头,买来了好几千斤石头,可怎么把这些石头装到墙上,施工人员犯了难。

第二天上班,甲方领导就要来视察,一伙人急了:“这可怎么办?”

下午四点,邵总找到旁边干活的江一鸣:“你可有解决办法?”

“我感觉,可以用油画技法,直接画出桥的真实感。”

邵总马上安排,把活从业务二部转到三部,由江一鸣负责,时间只有一个晚上。

既能给业务三部长脸,自己又能赚钱,江一鸣挑灯夜战。技法上没有什么难度,一个通宵后,第二天早上8点,江一鸣完成了手上的活,回旅馆睡觉去了。

过了几天,干活期间,江一鸣坐着休息,远远地过来一班人,领头的就是邵总。邵总指着江一鸣向甲方领导介绍:“这位就是画古桥的油画家,我们公司的技术大拿。”

11.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9月。晚上9点,和孩子视频通话后,江一鸣躺在旅馆的床上休息。电话响起,没看是谁,江一鸣接起了电话。

“一鸣,你好。”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

“你是——”这么晚打电话,还是个陌生的声音,江一鸣很奇怪。

“我是石磊,老伙计。”

“出什么事了?听你的声音,这么不对劲!”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现在快死了。”

“什么病?不要这么悲观,现在癌病都能治。”

“胰腺癌,癌症之王,苹果CEO乔布斯,都拿它没办法。”

江一鸣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缺钱了吧。我刚发了一笔工资,但不能全给你,老婆要给儿子凑学区房首付。”

江一鸣从微信上给石磊转了3000元。放下手机,江一鸣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石磊是江一鸣在梁山画校的难兄难弟,加上卓尚源,三人号称“Z市三剑客”,很团结,别的同学不敢扰。

初见石磊,脸大肤黑眉浓,个子不高,身材单薄,一肩扛着行李,一肩斜挎着一个一米宽一米半高的大画,手上提着网兜,时走时歇,呼哧呼哧往校门而来。江一鸣出门看见,赶忙上前接过行李。一问,还是老乡,来自Z市的另一个区县。

进了宿舍,石磊废劲地卸下那幅画。画上,是一个侧着头梳理长发的外国女孩。他见江一鸣打量画,很自豪地说:“我临摹的,是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的作品。”

江一鸣那时还不知道印象派,看那画框是木头的,试了试,不轻。“这么沉,你一个人从老家背过来的?”

“为了艺术,这点重量算什么?”

江一鸣心想:“还有比我更爱画画的人啊!”

石磊是高中生,他报考的目标是省美校,第一年差点分,阴差阳错,落到与江一鸣这种菜鸟为伍。好在培训班老师因人施教,各有提升,第二年石磊如愿考上了省美校。

石磊本科毕业后,没找个正经工作,先在一些报社、杂志社打零工做美编,最后落脚杭州,当培训老师,也参展、卖画。他的画,走的是抽象风,和江一鸣写实的路子相反。2012年,石磊在中央美院研究生院进修后,主攻综合材料绘画。这类画,不受画种、材料、工具限制,属于比较前沿的实验艺术。石磊的许多画,江一鸣看不懂画的是啥,不知道他要表达啥,像是各类色彩不规则叠加,但看上去挺好看,也挺有意味。

石磊绘画理论深厚,聊起天来,各种流派、画家、画作信手拈来。他为人傲气,说话耿直,在绘画的圈子里不讨好。

从朋友圈看,石磊的日子过得很拮据,租的房子一个比一个离主城区远,最后搬到效区一老板闲置的别墅里。

别墅周边,竹林环绕,是个清静的所在。江一鸣给石磊画过一张速写,石磊很喜欢。2023年春天,石磊在朋友圈晒竹笋,江一鸣打趣:“要速写原作,须用竹笋换。”石磊当真:“今年来不及,都老了,来年春天寄上十斤。”

石磊喜欢熬夜画画,白天睡觉,生活无规律。长期郁郁不得志,石磊嗜酒如命,起床就要喝。画案上,烟盒、酒瓶是标配。江一鸣多次劝他注意身体,石磊一句“习惯了”,就没下文。

江一鸣能想象,一个穷困聊倒的画家,躺在医院病房中,是何等的无助。

每天醒来就是事,江一鸣投入到自己手头的工作中。二十多天后,石磊的老婆用其手机打来电话。“石磊走了。”女人哭着说:“感谢你给他捐款!他想多活几天,可我们没钱了。那天晚上,他打了一串电话,加上你,只有三人捐了钱。”

12.

这一年,江一鸣一门心思赚钱,前后参加了十几个项目,给王倩转了近20万元工资。高强度的工作,江一鸣体重由以前75公斤左右降到了65公斤左右。王倩如愿凑上首付,贷款买上了二手学区房。

业务三部,相当于总公司的一个分公司,大小共有三个股东,与总公司是分包关系。经过一年的磨合,业务三部王经理认准了江一鸣的画技和人品。为了让江一鸣成为团队中的核心成员,王经理把他拉进了股东小群,给的职务是技术总监,技术入股5%,约定春节回来后,每月保底工资1.2万元,年底按业绩分红,双方签了协议书。

阳历12月初,业务三部同时开了两个项目,一个在J省S市,一个在J省W市。S市的战争博物馆有三个战争画面,工作量大,江一鸣负责。W市这边是个运河遗址展馆,有人给王经理推荐了当地的大学老师吴先生。王经理将吴先生提供的几幅油画图片,通过微信传给江一鸣,让把把关。江一鸣看了照片,临摹的,不好评价,只能说还行。

转眼春节在即,江一鸣快马加鞭,S市项目接近尾声。腊月二十一,王经理打来电话,吴先生的画,验收没通过,要求江一鸣紧急施援。

江一鸣结束S市的活,第二天赶到W市。运河遗址展馆,以地下挖掘出来的河堤、古船等遗址为主体建设,按甲方要求,墙绘要呈现北宋抗击金兵的历史画卷。这幅画30多米长,画面从一个展厅拐到另一个展厅,吴先生画完早回家了。吴先生的画,看着下力不少,但氛围感没有出来,构图、透视、色彩也有问题,难怪被要求返工。王经理开出了一天1200元的价码,想让江一鸣立即重画,春节前验收完毕。

江一鸣想着趁过年好好休息一下,不愿春节后紧赶着过来。距下次验收还有六天,要想画完,需要加两个通宵的班,时间应该来得及,何况这次给的钱多,江一鸣爽快地答应下来。

为了不让吴先生显得难堪,江一鸣没有直接把吴先生的画全涂了,而是涂一部分改一部分,按照自己脑子里的布局往下进行。重现船战大场面,渲染抗金大气氛,需要相当的创作能力,江一鸣过足了画瘾。

寒冬时节,展馆空间大,很阴冷,干活不能穿得过于臃肿,只能硬扛。腊月二十三晚上,江一鸣干了个通宵,进度大大推进了。第二天起来,感冒了,咳嗽、流鼻涕,身上没大有劲。仗着身体好,江一鸣没在意,吃了点感冒药,继续干。鼓着年前干完的劲,江一鸣坚持到腊月二十六,基本画完。他计划好,如果甲方验收时要求再加细节,他可以在哪几处继续添加。腊月二十七,验收一遍过。江一鸣等着王经理核对好工资,结账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八,九点多,一起床,江一鸣就感到晕晕乎乎,感冒显著加重了。他心知大事不好,赶紧出门,晃晃悠悠来到最近的诊所。

一个正在看病的白头发的老大爷,看到江一鸣的神情,喊了一声:“小伙子,你病成这个样子,可不能掉以轻心啊!”门诊大夫拿上听诊器,听了一下江一鸣的肺部,用一次性纸杯倒上水,拿出布洛芬片,“肺部炎症很严重,吃上两粒,赶紧去大医院,我这儿看不了。”

感觉身上发冷,想着回旅馆穿上更暖和点的衣服再上医院,江一鸣飘飘忽忽往回走。深一脚㳀一脚上到所住楼层,刚出了电梯,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项目上负责干装修活的张师傅,在隔壁房间住。前一天晚上酒喝多了,他起得晚,正要下楼,看见昏迷的江一鸣,赶紧请示王经理,叫了120,把江一鸣送到最近的医院。

王经理通过警方,找到江一鸣老婆王倩的手机号,告知了江一鸣的情况。

13.

腊月二十八中午,王倩接到电话,如遭雷击。

找父母安顿了孩子,让姐姐开车两人当天赶到W市。她带着银行卡,上面还有两万多元,这是全部家底。临走时,她的父母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们存的十万养老钱,先拿去救人。”

江一鸣近一年没回家,但工资时不时到账,她很放心。当初闹离婚,是因为江一鸣赚不来钱;现在赚到钱了,离婚的事当然就不了了之了。江一鸣不在家的日子,她早晚管孩子,白天忙培训班,虽说很辛苦,但一直很开心,“这日子,终于过安稳了。”

灾祸,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一见家属面,主治大夫就催着快办转院。“病人病情太凶险,我们治不了,再不转院,怕要死在这里。”W市是个县级市,王倩联系W市一院,回复说ICU没有床位,得等。人生地不熟,怎办?王倩前几年加入了Z市某民主党派,通过组织找到市级主委。主委一听救人要紧,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一位在Z市挂过职的副市长、W市上级市的领导。这领导对Z市很有感情,视其为第二故乡,听说江一鸣又是支持自己城市展馆建设患的病,马上打电话协调W市一院,还让司机送来4000元现金,以示慰问。

腊月二十九,W市一院腾出一个床位,江一鸣顺利转到一院ICU病房。检查发现,江一鸣肺部感染太严重了,白肺面积超过50%,生命危在旦夕,必须采用进口特效药,一支8000元。第一天打了三支,一连打了三天,江一鸣仍没有苏醒。医院催王倩筹钱,ICU病房每天费用很高,外地医保是事后报销,在这儿治疗必须给现钱。

江一鸣最后两个项目的工资还没来得及结算,王经理最初安排人送江一鸣进医院时预付了1万元,之后派人送来了2万元。江一鸣的两个姐姐赶来医院看望,送来了兄弟姐妹们凑的5万多元。

筹不来钱,医院不施救,江一鸣就没命了。在朋友建议下,王倩找了Z市慈善总会。工作人员答复:“江一鸣在原单位有医保,不符合救助条件。”向媒体求助,正是过年时间,有的办公电话没有人接,有的接电话后表示爱莫能助。没有别的招,王倩只好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发了求助信息,配上了江一鸣戴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照片。又让警察帮忙解开江一鸣的手机密码,在江一鸣的微信朋友圈、同学群发出了求助信息。

王倩所在的民主党派组织了捐助活动。江一鸣工艺美术学校的同学群,在班长的带动下,踊跃捐款。江一鸣曾为之出头打架的高个子男生,和老婆在海滨城市经营一家渔业公司,他一出手捐了3万元,并在同学群发言:“如有需要,可以再捐,祝江兄早日康复!”

江一鸣教过的学生,他的发小、朋友、同事、熟人,纷纷捐款,几百上千元不等。有几个捐款的,王倩不知道来历,先收了再说。江一鸣昏迷不醒,但只要账上有钱,江一鸣就有一线生机。

正月初六早晨,雪后路滑,王倩从小旅馆走向医院,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半天没爬起来。想着别人在家团圆过年,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守着一个昏迷的丈夫,王倩坐在地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初相见,她和江一鸣也有过一段快乐时光。那时年轻干劲足,她一心想让江一鸣成名成家,画家成名就能赚钱。

为让江一鸣画出更多原创性的作品,有一两年时间,她多次陪江一鸣出门写生。江一鸣开着新买的摩托车,两人逛遍了周边的山山水水。有一次,摩托车停在路边,被一辆路过的轿车撞毁,幸好人不在旁边。

江一鸣技法提升后,本市找不到可以交流的画家。“不能自己闷着头画,得到外面去长见识。”2004年,她鼓动江一鸣报考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油画进修班:一为拓展视野提高技艺;二为进入油画圈子打下人脉基础。当时全国420多人报名,录取20人,江一鸣如她所愿考上了。江一鸣在北京学费加上住宿费,花了三四万元,她一点没有心疼。

在进修班,江一鸣加入了北京市油画协会,可他人不在北京,人脉搭不上。王倩又鼓动江一鸣想办法加入省油画协会。省油画协会规定,加入须入选省画展三次。第一次入选参展后,赶上省油画协会办一个为期两周的进修班,招生简章上承诺报名参加培训相当于一次参展。每人交了几千元费用,培训结束的晚宴上,被邀请来出席的省油画协会主席竟不知道有此承诺。原来是协会下面的人造假,江一鸣白花了培训费,还浪费了大把时间。

油画参展,需要腾出时间搞创作,很耽误挣钱;参展画,因展示厅很大,画得大些才有气势,这样一来,包装和来回运输成本就很高,参一次展要花费六七千元。江一鸣烦了,坚决不捣鼓了:“这名,不出也罢!”

见江一鸣不求上进,成名无望,王倩只好自己上。她在本地大学进修了工笔画,作品三次入选画展,成功加入了省书画协会。不过仅此而已,画国画的人太多了,她的画依旧不好卖,还是得靠培训挣钱,日子过得一直紧巴。

培训班有一段时间被要求停办,家里两年多没什么收入,画室要缴租金,孩子补习要花钱,王倩每月还要腾出钱来给自己交社保。她对和江一鸣一块过日子彻底绝望,不然40多岁女人,谁愿意离婚!

现在江一鸣找到工作,赚钱了,家里的好日子刚开始,他就摊上这要命的病。“我的命,真苦啊!”

雪天,过年,人迹稀少,没有人关注到她。

“我不能倒!”王倩挣扎着爬起来,振作起精神:“关键时候,我得挺住!”

14.

江一鸣身处黑暗的隧道,一幕幕自己从小到大的学画场景,浮现在面前,像在看3D电影——

场景一:

小学,破旧的教室里,学生们正在埋头写字,女老师在黑板上板书。趁没人注意,五岁的江一鸣悄悄爬进教室,从老师的桌子边探起身,用手摸索桌上的粉笔。眼尖的学生很快发现了他,你戳戳我,我戳戳他,全班学生都看向江一鸣:一个光屁股男孩公然摸进教室,偷老师粉笔。全班“轰”地一声笑了。女老师转过身来,也乐了,替江一鸣拿了两根长粉笔。那老师是江一鸣的大姐,刚初中毕业,在小学里代课。江一鸣拿到粉笔,跑到操场上,学大孩子画画。地上,很快画满了小鸟、小猫、小狗……

场景二:

大哥江汉青从厂子里拿回一本《中国青年》杂志,刚上初一的江一鸣要过来看。杂志倒数第二页上,是一幅漂亮的油画。

暴风雨来临之前,天上乌云密布,狂风把不远处的小树都快刮倒了。水沟边,土路上,一人一牛一狗,老头在拉那头不听话的牛,他要赶紧回家。牛不愿回,使劲往回退,让人着急。

那画面上呼之欲出的紧张感,令江一鸣着迷。他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我也能画出这么生动的一幅画,该多好啊!”

场景三:

辍学少年江一鸣在铸造厂打工。

休息时,江一鸣用厂里的铅粉渗了水当颜料,用刷铅粉的刷子,在车间四面的水泥墙上勾勒出各种植物、动物形象。

厂长张大柱走过来,很惊奇:“一鸣,画得真像呀。”

场景四:

梁山美校培训班,江一鸣经历了许多第一次。

第一次理解“透视”,第一次画几何图形,第一次用色彩画水果,第一次跑到附近的小河边写生。

稚嫩,但充满热情。

场景五:

工艺美术学校,油画老师教同学们素描。

不论是物体,还是人物,老师都能快速找出特点。江一鸣和同学们画半天不成样子,老师十几分钟就勾勒出来,准确而生动。

练了一幅又一幅,江一鸣打下坚实的基础。

场景六: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油画进修班,油画大师王沂水在讲课:

“刚才有位同学问:老师画的《沂源红》系列作品中,人物穿的红衣服,那红颜色饱满、鲜亮,是怎么调出来的?”

“我要批评这位同学,你们是研究生进修班,不要老提这类低级的技法问题。这些,你们去看几次美术展,看看大师们的作品真迹,自己就能领悟出来。你们来上研究生班,主要是解决认识问题。认识提高了,你们的画才能更上一个层次。”

“既然你提到了这个问题,我也给你讲一下我的用色小技巧:1、颜料尽量用好的,进口的纯净度高;2、一个颜色,要画三遍,每次画得薄一点,呈半透明状态,这样垒积起来,画出来的色彩就会不焦不燥,饱和度高。”

“下面这段话,才是重点:你们需要明白,颜色鲜艳与否,是靠对比产生。一个单独看并不鲜艳的颜色,如果放置在一个更灰的颜色旁边,就会显得很鲜艳。”

画技,就如一层窗户纸,大师一点就破。

场景七:

中国美术馆,江一鸣在参观欧美油画大师展。美国萨金特《贵妇人》、瑞典佐恩《坐在船上的小女孩》……面对一幅幅油画真迹,洒脱、龙飞凤舞、恰如其分、神来之笔……许多个形容词在江一鸣的心中跳跃,拿来赞颂大师们美妙绝伦的笔法。

“高手炫技,大师轻松自然地到达,笔触所及,兼顾透视、型、色。”如被一巴掌拍醒,江一鸣知晓,大师就是大师,当时只能仰望。

场景八:

江一鸣在户外写生。

从“画山是山、画水是水”的逼真,到“画山不是山、画水不是水”的趣味,再到“山是山又不是那山,水是水又不是那水”的诗意,江一鸣摸到了油画艺术悟道的门槛。

一幅又一幅……

15.

江一鸣在飞,他穿过长而黑的隧道,来到一个旷野。天空昏暗阴沉,许多看不清面孔的人影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排起了长队。江一鸣自觉排到队伍中,他问前后的人:“排队干什么?”像是听不见他说话,没有人答理他。

排近了,江一鸣看见,前面是一堵高大的围墙,围墙上有个入口,内有火光闪耀。门前右边是一张大桌子,桌后坐着一个官员模样的人。那人手里抱着本厚书,坐姿十分随意,右脚架在桌子上。

那官员核对过姓名的人,都进了入口。轮到江一鸣时,官员翻着书,没找到江一鸣的名字,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便怒了:“上面没你的名字,你来凑什么热闹!滚!”那架在桌上的右脚,隔了几米,像弹簧一样伸长,一脚踹了过来。

江一鸣被踹飞到宇宙中。

江一鸣注意到,宇宙空间的黑,是清澈的黑,黑得透明。黑暗中,银河璀璨,繁星点点。

他十分委屈:“我只是糊里糊涂排了个队,又没干什么坏事,踹我干什么?”

“你终于醒了!”

正月十二,昏迷十四天后,江一鸣睁开眼,眼前一片虚影,慢慢聚焦。自己躺在床上,王倩坐在床旁。

“这是哪?我为什么在这?”江一鸣心中纳闷。

他发现自己手脚动不了,鼻子上戴着东西,吸不进气,憋得慌,万分难受。

“滴、滴滴——”江一鸣再次失去意识。

身在医院里,江一鸣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上,被人推向CT室,周边是来来往往的医生和病人家属。

突然,那些医生和病人家属的脸,幻化成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恋人、发小、老师、同学、朋友、同事、邻居、一面之交的脸,他们都在向他微笑。

和每一个人关联的事,这时都一一记起。

其中一个小伙子,江一鸣是在一个小饭馆认识的。小伙子因失恋准备吃完最后一顿饭就跳楼自杀。看他情绪异常,同在吃饭的江一鸣和王倩开导了他半天。事后,江一鸣的BP机上收到一条消息:“哥哥姐姐,感谢好心的你们,我走出来了!”那应该是1998年,当时江一鸣还没用上手机。之后,江一鸣没再见过这个小伙子,早忘了他。

被这么多人的目光温暖着,江一鸣觉得,他不孤独,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一转眼,江一鸣飞起来,置身于宇宙中。

无数火球,像星星,又像刚发射的火箭,从下往上飞过来。有一些火球越过他,往更高处冲去。共中一个火球向他靠过来,他觉得似曾相识。近了,那火球上浮现出母亲慈祥的脸。江一鸣使劲地喊:“妈,我好想你!”

火球停在江一鸣面前,一股温暖、祥和的气息包裹着他,他感到无比幸福。

“一鸣,妈也想你!”母亲微笑着。

“你要上哪,我要和你在一起。”

江一鸣往火球上靠。火球中突然传来母亲严厉的声音:“不行!你孩子还小!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被母亲接纳,江一鸣感觉无比委屈。

“快回去!滚!”

火球弹开江一鸣,冲天而去。

江一鸣一会苏醒,一会昏迷。

江一鸣来到一处园林。

阳光下,殿宇亭榭,竹树花石,湖塘溪水,一应俱全。庭院深深,绿意盎然,到处是五颜六色的绿。

“一鸣,往前走。”如观音菩萨一样圣洁的声音响起。他仿佛又觉得,这声音是张丽娟的。

转过一个回栏,“往前走。”

又进一个门,“往前走。”

走了好多路,这园子好像永远逛不到头。

江一鸣跟着声音来到一个庭院里,从桥上穿过一个荷塘,正前方的地上一左一右有两种树。树上开满红色的大花。突然,两树花爆炸开来,满天红色的花雨,烟花一样美丽,像极了书本里的爱情。

“往前走。”

那几天,江一鸣像是做了无数个梦。

正月十五日,江一鸣的病情稳定住,医生帮他摘下了呼吸机。但他的呼吸,仍十分紧迫,像刚跑了一万米,上气接不了下气。

江一鸣得知自己昏倒后,妻子四处求人办转院、拼命筹钱抢救他,十分动容。他扪心自问:“如果妻子遇到这种情况,我能不能做到不顾一切救她?”

妻子在江一鸣心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

随着江一鸣身体好转,王倩的情绪好起来,两人的关系融洽了,像是回到初见时的状态。

有一天,她问江一鸣:“你前女友再好,能像我这样,不顾一切救你的命?”

江一鸣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会计算清了账,王经理派人送来剩下的3万元工资。得知前前后后花了34万医疗费,江一鸣压力山大,他和王倩商量早点转回家乡的医院,医保该报销的抓紧走上流程。

“报出钱来,别人捐的,能还尽量先还上一部分。”江一鸣叮嘱。

经历生死,红绿蓝,黑白灰,生命的调色板,仍摆在江一鸣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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