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之园

我对老年人特别是高龄老人，与其说是存在认识上偏见，不如说是有了些许感触。比如，住在一座老旧小区居住，当您驾车出门，在您面前院内的小路上遇到这样一些年迈老人：他们或拄拐杖，或坐轮椅，或推小推车，慢腾腾行走在您的汽车前面，您该怎么做？他们行动迟缓，走路甚至有些摇摇晃晃，并且由于听力严重衰退，对于行驶到身后的车子竟然毫无察觉。慨叹之余，您能做的，不都是和我一样？或者放慢车速，或者干脆停下车，耐心等待他们走过去。如果有急事，还要走到他们面前，客气地请求他们给让下路。究其原因，无非是他们走路如此艰难，以致一阵大风吹来，都有随时被吹倒的可能！在人们的眼里，他们虚弱之极，以致经不起任何外力的冲击，令人感慨！我还经常听大人讲起，上了年纪的人最怕的就是急症和磕碰！这或许是因为处于生命最为脆弱阶段的他们，抵抗的能力已退化到微乎其微的程度，任何的风吹草动，哪怕一丁点的伤害，给他们带来的危险都无疑是非常巨大，甚至是近乎致命的！

我的担心是得到专业证实的。记得有一回，我随亲戚参加一次手术前的家属签字会。当时，来签字的人坐满了会议室，虽然人很多，但大家都紧张得不作声。终于，指导大夫走进来，逐一介绍病人病情，提出专家建议，然后由家属签下是否同意手术的材料。我记得当点到一位病人时，大夫边用手中教杆指着画面上的病灶，边压低声音说道：“很明显，病人心脏堵塞（的问题）很严重。但（病人）已有90岁高龄,不可能承受这么复杂的手术！希望家属谅解，建议不做这个（手术）！”当时，病人家属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懵住了，脸色难看到极点，眼泪刷的流了下来。还有一次，有位身体一向很好的老人，也是90多岁的年纪，平时还能经常脚蹬着三轮车赶集哩。就是因为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脚，结果摔得很重，虽然经过长时间治疗有所好转，但从此再也不能恢复到以前那样轻松地骑车出门了……。

正是这些所见所闻，给我留下了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我们在为一些老人长寿而由衷赞叹时，又应尽量避免让他们受到任何的外来伤害或重大疾病侵扰。否则，产生的后果难以想象——对于毫无反抗之力的他们，所造成伤害往往是十分可怕的。以后，我听到的类似告诫越来越多，几乎众口一词的表态，给我留下的印象也愈来愈深刻，最后在我脑海里如烙印般的存在，以致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我这个想法发生根本的动摇，以致颠覆了我以往这方面所有的认知。回想起来，这件事还要从二十八年前讲起呢。

那时，我刚从高校毕业，来到单位办公室工作。不久，因为人员变动比较频繁，领导让我收集同事们最新联系方式，重新编印单位通讯录。由于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自然不像现在方便——只要将通知发到群里，动动手指头的功夫，须臾之间就能让大部分人知晓。为了准确无误，我只好挨个打电话，想方设法进行核实。

当核对到一位老干部名字时，因为那是一个很不多见的姓“鞠”。所以，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当时我想，既然是老干部，至少已是60岁以上的年纪！遗憾的是，因为岗位关系，虽在单位工作多年，但除了那次电话，竟然始终没有见过面。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被无情的岁月长河所吞噬，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直到上个月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埋头整理材料，突然有个同事推门进来：“老于，上午没其他事吗？我们一起去看单位的一位老人。”

“老人？当然可以！”我忙放下手里活儿，急忙答道。很快，我们就坐上车，向省城西郊的方向急驶而去 。“你是哪年进的单位？”她问道。“1997年——也就是香港回归那一年！”我答道。

“啊，这么说来，这位老人你有可能认识！”同事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若有所思地说道。 “认识？”我不禁在记忆里仔细搜寻起一位位曾经熟悉的老同志来。

“她是鞠阿姨！去年患了重病，我们去探望过。听说出院回家后，一直卧床不起，今天再次探望，顺便看看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同事介绍道。是她！难道就是那个只是在电话里打过招呼，但从未谋面的退休老人？我的脑海中突然想起那个很久远的事情来。

“我曾经联系她，但从未谋面！”我听同事说出了她的名字，果然是她！于是，连忙答道：“恰好还是我刚上班不久，她那个时候就已经退休。为了编印单位的通讯录，我还和阿姨通过话哩！这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算起来，今年她少说也有88岁高龄了！”

“她今年94岁了，是咱们单位为数不多的高龄老人。”她说道。 “94岁！她平时身体还好吧？”我不由十分好奇地问道。

“开始还好，但或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这几年她渐渐不能自己走路了！人们经常能看到她开着电动轮椅车去买菜，或者饭后在院子里遛弯！只是——”同事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去年她突然得重病，住进了医院。当我们前去探望时，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浑身插着管子，各种仪表‘滴滴’响着，医生们紧张地进进出出，进行抢救！……”

“看来她病得确实厉害！”这让我想起那些刻在脑子里的印象，顿时有了一种莫名的预感。接下来，大家都没有再说话，显然都被一种悲哀的情绪所笼罩。

“到了！”按照提供的地址，我们终于在一排楼房的后面停了下来。推开车门的一刹那，我不禁眼前一亮，明显感到了眼前的景色有些与众不同：离车门不远处有一棵月季，虽然植株不高，但开着黄色的花朵，很是精神。特别令人瞩目的是，花前插着一个制作精致的塑料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很俊秀的字“疯子”！

这奇怪的花名立刻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刚要开口询问，就被同事的提醒打断了： “就是这座楼的一楼西户！”

这时，只听单元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大姐迎了出来：“你们工作那么忙，还跑这么远来看望我妈妈，真是太感谢了！”

“鞠阿姨呢？”一进家门，同事就问道，顺手把营养品和一兜水果放到茶几上。我不由打量一番：这是一间客厅，虽面积不大，但装饰简约大方，处处透露出浓厚的艺术气息。沙发上此时却是空空的，只有几只体型很大的猫在上面窜来窜去，也许是见了生人的缘故，很快就远远地逃掉了。“她在床上躺着哩！快里面请！”说着，她推开一间朝阳房屋的门。

等进了门，我不禁呆住了——之前所料想的种种场景并没有出现，却见房中一张多功能床上，坐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脸上虽然有些苍老和消瘦两眼炯炯有神。当她看到我们，连忙向前倾了下身子，嘴里激动地说道：“快请坐！快请坐！”

“鞠阿姨，这是我的新同事 ，今天一起来看您！”同事指着我介绍道。 “鞠阿姨好！”我连忙紧走几步，上前握着她的手，打招呼。我怎么也想不到，眼前坐着的竟是那位深受病痛折磨之苦的90多岁老人！

谈起那场病症，那位大姐还是心有余悸，回忆起那些与死神赛跑的日子：“老妈多年之前，曾做过心脏手术。这次生病疼得无法忍受，只好送到医院急救！也是万幸，恰好遇到上次给她做手术的那位医生值班，经过几天几夜治疗，硬是把她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那位医生事后也十分惊异地说道：如此高龄的病人，能挺过这样大的手术，已是罕见的病例！但是能否真正度过危险期，还要有待于观察。没有超强的信念支撑，是难以想象的！”

“转到普通病房没几天，老妈就吵着要回家！你想，经历这样的手术，住在这里医院医疗条件毕竟好些，还有医生照料，大家也能放下心！也许是老妈一直在惦念什么的缘故，她一刻也不愿意在医院再住下去，一直吵着要回家，甚至以（死）威胁……！”大姐说不下去，眼中噙着晶莹的泪花。

“刚回来的那个时候，她瘦得皮包骨头，胳膊上只剩骨头没有肉，虚弱得连动一下都很费劲！但老妈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爱养花，尤其爱养月季！后来才知道，那些日子，她一直心里放不下这些花！”女儿说道 。

“哦！就是我们刚才在房后看到的花么？还挂了牌子哩！”我一直的疑问终于在这时找到了答案：“可那花的名字——真有‘疯子’这个名字吗？”

“是的！这种月季的全名叫‘疯子大游行’！生长速度特别快，不用很久，就能爬满整堵墙。但是，不耐病虫害，需要用心打理！”阿姨谈起花来，娓娓道来。

“为了区分，她让我们把每株花的品种都写到牌子上！天气好时！我先生和家人就用担架抬着她到院子里看那些花！尽管身体虚弱无力，但看到这些花时，却是她最高兴的时候！慢慢地，她可以指导着我们给那些花修枝、施肥、浇水。后来她还给每株花拍照，建立档案……。于是，又陆续买来一些品种，就这样不知不觉逐渐‘霸占’了这整片地面。我妈记忆出奇好，对于每个品种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我记错了一两个品种，都被她马上更正过来，还受到不少责备哩！”大姐笑着说道。

“平时，我每天让女儿、女婿，把那些花儿拍来给我看，哪天花开了，哪天有新的变化，我都要知道。”阿姨说道： “谁让我摊了个好女婿！他每天变着法的调整饮食。什么乌鸡、鹌鹑蛋……，只要有营养，就弄给我吃。”

“一次，我对他们开玩笑说，要是离婚，女婿留下，女儿滚蛋！”她又笑着，风趣地说道，竟然一点也不象生过大病正在康复中的高龄老人。

“我们一起种花，孩子们也来帮忙！这花规模越来也大，妈妈更忙了……。”大姐说： “到现在不多不少一共有180棵，品种有160个！每棵花的位置，每棵花的长势，我妈现在都一清二楚！说起花的名字，更是如数家珍！这不，今天又有一种月季要送来了！每到周末，孩子们都回来了，这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妈妈笑的最开心了！”

“有位学院老师，也是位诗人，经常来赏花，于是想给这花园起个好听的名字。大概是因为月季属于蔷薇科，最后起的名字就叫‘薇之园’！”大姐又说道。

“最令人惊奇的是，从医院回家后，妈妈的身体逐渐硬朗，性格也慢慢平和起来。您看，她胳膊上有肉了，脸上竟开始有些红润起来！回医院复查时，医生嘴里也连称奇迹！”她高兴地说道：“再过几天，妈妈就可以坐着她的轮椅车，亲自去看那些花了！”

当我们走出家门，在大姐的带领下，我们又顺便参观了那座花园。

只见原木做的园门楼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用写着“薇之园”几个清秀的绿色大字。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到这里还挂着一只可爱的小船，在风中荡来荡去，如同在无边大海上破浪前行。

进了园门，只见园里高低错落，分布着丛丛五颜六色的月季花，每一丛面前都有一个黄色的标示牌，上面写着：玛格丽特、白巧克力、藤宝贝、藤冰山……，这些花丛从脚下一直延绵开去，跨过了小径，开遍了楼前楼后！一阵风吹来，空气中散发出了浓郁的花香，分外甜美，沁人心脾！

在这普通的院落，在育花人的精心呵护下，竟然如同世外桃源般存在着这么一座精致的月季花园！除了赞叹那位医生妙手回春的医术，我从未想到，如此高龄的老人还这样心中有花，乐观豁达！

再仔细看那些花儿，顿觉眼前一亮——真是一片好美的花海：在育花人辛勤的看护下，她们在微风吹拂下荡起了阵阵波浪，生机盎然！还有那无数层层叠叠的花蕾，正随风摇曳，竞相在这明媚的季节，无比绚丽地灿烂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