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鹏
走南闯北多年,各地的面食品尝过不少,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母亲的手擀面。
那是国民经济比较落后的年代,当时我们年龄还小,饥饿像影子一样伴随我们。春暖花开和青黄不接如期而至,却难以激起赏春的兴致。母亲用既遥远又现实的话安抚我们:“清明小麦隆三节,过了芒种就能吃上麦子煎饼和面条啦,为时不远啦。”我们关注着麦苗的长势,胜过关注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春景。巴望着,巴望着,巴望着小麦长高打包涨怀,抽出带着软芒的青穗。在初夏日渐炽热的阳光下,在灌浆水的滋润下,麦穗开始衍花,灌浆,在饥肠辘辘的等待中,我也有过咀嚼麦苗豌豆苗、搓过正在灌浆的青穗,吃燎麦弄得满嘴黢黑的经历。直到“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吃麦子煎饼和面条的梦想,才真正成为了现实。
麦收后,吃第一顿手擀面的情景,仿佛过年一般喜悦,甚至带有仪式感。母亲收工回来,洗了把手连忙活了一大块面醒着,然后做了几碟小菜:辣椒炒鸡蛋、油炸花生米、凉拌黄瓜和咸鸭蛋,先让我父亲喝酒。在那个困难的年代,父亲瘦削的肩膀,撑起老少八口之家,靠卖豆腐赚个渣弥补粮食的不足,全家人没有冻着饿着外出讨饭,就很不容易了。借着忙完麦收之机犒劳犒劳父亲,我们也跟着吃顿梦寐以求的好饭。母亲擀了三大剂子面,人口多,少了不够吃。
新月初升,银辉洒满庭院。父亲悠闲地喝酒,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他看着我们虽然瘦弱,却没病没灾精精神神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们用蒜臼子搋(捣的意思)蒜泥就面条吃,面条加蒜泥是绝配,本地吃法古来有之。第一锅面条出锅了,母亲用粗瓷蓝边大白碗每人先盛半碗吃着。我们各自抹上蒜泥,“出溜,出溜”地吃起来,这期待已久的面条,吃出了美美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母亲又在下第二锅面,我们总有一种饥饿感,两大碗面条恐怕都填不饱缺食少油的肚肠。父亲边喝酒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说:“慢慢吃,锅里还有,让你们吃饱。”他会利用一切机会对我们进行“点评”,批评的多表扬的少,怕我们“翘尾巴”而丧失进取心,这是父亲秉持“养不教,父之过”的“训子法”。不像有的父母对孩子过于放纵溺爱,越大越不好管,惹气生。随之现身说法,讲一通耳熟能详的老道理:“当年你爹没机会读书,认不得几个字,只能干出力受累的活,你们也跟着吃苦受罪。我没有多大本事,只要你们认学认干,上学不管上到哪一步,我就是砸锅卖铁睡光地也得供你们。”父亲有些激动,停顿了一下,抿了口酒吃了棒菜,一反平时粗门大嗓的暴躁语气,心平气和地说:“你们都觉着我脾气不好,我是有压力啊!我没本事你们再没出息,恐怕连个媳妇都混不上,这个家就没有希望啦。我还是那句老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不管到什么时候,社会都需要有胆有识的人才,相信你们能赶上好机会的。如果当上了‘非农业’,就有吃不完的麦子面条和馍馍。”接着数落着村上谁谁谁靠本事走出了农村端上了“铁饭碗”,看看人家吃的用的就是不一样。
这时,母亲给父亲端来一碗面,父亲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面条,先凉着,说:“我对你们说,生产队就分给咱家三四百斤麦,如果都像今天这个吃法,很快就吃完了。平时来个客擀个饼换个饭,逢年过节要留点,咱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不能没节制地吃光用尽。”是的,紧接着还是过紧日子,好在瓜果青菜跟上了,加上做豆腐的豆腐渣,给公社食堂加工小米赚点糠米补充着,总算没饿着。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当铁道兵去了部队,吃上了大米白面,我那因常吃红薯就咸菜落下的胃酸毛病,也渐渐好了。
我的工作单位在山西太原,那里面食的吃法花样较多,再配以不同口味的卤料,面劲道口感好。但我始终忘不了母亲的手擀面,那就着蒜泥的面条强健着我的体魄;饭桌上父亲的教诲,激励着我勇闯人生路的顽强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