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冷,街上就飘起了烤梨的香气。我居住的小区附近,有一对卖烤梨的老人。男的精瘦,满脸核桃纹,裹着一件蓝色棉大衣,不时拿火剪在炉膛里翻弄一下。烤炉是用废油桶改装的。女人满头白发,笑吟吟地招呼着客人。
有天晚上,我去市里听课,回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一阵大风吹过,法桐树的叶子,像一群枯蝶追着风跑。
路上行人稀少。转过街口,忽然又看见那对熟悉的身影。昏黄的路灯下,男人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扭头看向远方。女人的围巾脱落在肩上,白发被风吹得像一蓬乱草。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收摊?我停下车,走到烤炉边问。女人说,等大孙子。大孙子这几天咳嗽,放晚自习从这里过。给他留了个烤梨。
女人的话,让我想起我奶奶。
小时候家里人口多,我和奶奶住在院角加盖的小屋里。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雪。北风贴着屋檐,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雪打在脸上,刀割一样疼。院子里的路灯,也被风雪打得睁不开眼睛。
我冻得直打哆嗦,奶奶是“解放脚”,走不快。我搀着她,几次险些摔倒,趔趄着回到小屋,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
自从上次煤气中毒,爸爸担心我和奶奶出事,屋子里就不再生火炉。门下角有个给猫开的小门,风一吹,猫门“咕哒、咕哒”响。风嗖嗖地往屋子里钻,冻得人身上冰凉。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凉飕飕的芦席激的我浑身哆嗦,身子缩成一团,寒气像针刺一样往骨缝里钻。
六七十年代实行计划经济,买布要布票,买棉花要棉票,关键是还得有钞票。那时候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多余的钱做褥子。在沂蒙山区,家家户户都一样,再冷的天,身子底下也只有一张光秃秃的芦席。
奶奶把输液瓶灌满开水,裹上破布,塞到我脚头。见我还是冷得发抖,披上大襟羊皮袄,去锅屋装了一个木炭盆,让我到她床上暖和。
奶奶床上铺着羊皮褥子,毛茸茸的,舒服极了。我俩通腿坐着,她在那头织毛衣,我在这头学织袜子。晚饭吃的东西没油水,不一会儿,肚子就饿得咕咕叫。
炭盆里,猩红的木炭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噼啪声。奶奶起身从床下拿出一只大梨,又从草苫子底下抽出一张牛皮纸,将梨子包裹严实,拿火剪在炭盆中间扒了个坑,把梨埋进去。
不久,烤梨就发出诱人的香气。奶奶用火剪扒拉开冒着火星的木炭,食指在梨子上轻轻一按,给梨翻个身,又埋进炭灰里。
烤梨的甜香,让本就饥肠辘辘的我更加饥饿。我再也忍不住,跳下床,蹲到炭盆边,一边盯着隆起的炭灰,一边用力抽着鼻子闻烤梨的香气。奶奶笑了,说梨得烤透了才好吃。
等了好久,梨子终于烤好了。奶奶取出烤梨,两手倒换着吹掉表层的灰,放进大号的白色搪瓷茶缸里。缸子外面,有“为人民服务”五个龙飞凤舞的红字。
烤熟的梨子已经变了颜色,样子也没有之前的好看,但散发着一股烤梨特有的焦香气。奶奶用竹针挑开梨皮,拿勺子挖着,她一口,我一口,香甜的梨汁,软热的梨肉,吃下去,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身上也热乎起来。
一只烤梨,温暖了童年的我。多少年后,每当我走在寒风凛冽的街头,看见卖烤梨的老人,就会想起我奶奶,想起那个温暖我一生的夜晚。
我要了一只烤梨。女人把烤梨放进纸杯里,拿刀子划成数块,放上一只细小的塑料叉子。担心热气跑掉,又套了塑料袋。
烤梨拿回家,一个人对着它发呆。
奶奶1994年深秋去世,享年98岁,无疾而终。我接到噩耗赶回家时,奶奶床头的桌子上还有我给她买的梨。老家人常说梨不能分着吃,梨谐音“离”,喻示着两人要分离。
如今,我和奶奶真的分离了,从此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子欲养,而亲不待”,一种无言的剧痛啮咬着我。
我找出影集,把这杯烤梨放在奶奶的遗像前。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数十年前那个我和奶奶围着火盆吃烤梨的夜晚。可是,这一切再也不能实现了。
照片上的奶奶,慈祥地对着我笑。好像在说,快点,一会儿就要凉了。
我叉起一块烤梨,送进嘴里,轻轻一咬,眼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