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到唐,可以说荀子的社会地位都是极高的。《荀子》躲过“焚书”,也得以保全了下来。西汉的刘向大费周章,好生整理和校订;唐代的杨倞继续订正,还给做了注解。宋明的时候,程朱一派的理学家们怎么也看不惯,大肆围攻、极力抨击,叫荀子有些难堪,令《荀子》有些暗淡。不过,到了清朝,还是缓过来了。老先生当然不能死而复生,再来一回论战。可在他的语言里,也留下了批判。
比方说“不苟”,苟,苟且、草率、随便。不苟,就是谨慎呗!立身行事、为人处世,要以德为先,合乎礼义才行。在他看来,德才兼备是精品,无德无才是废品,无德有才是危险品。他的口气,总是一贯的刁钻。听他讲不苟,也会觉着有一点点的啰嗦。现实生活里的人,似乎并不买账,因为要做到他讲的那一套,实在很难。或许,这正是他焦虑的地方。
凝思片刻,转过身来,他还是老规矩,按着自己的套路出牌,先讲几个小故事。他说商朝末年有一个叫申徒狄的人,愤恨自己的政见得不到施行,就抱着石头跳河自杀了,这在常人看来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春秋的邓析、战国的惠施,能言善辩,擅长推理,以为天和地、高山和深渊,高低相同,没有什么差别;妇女生下的儿子能长出胡须,那她也有胡须;鸟蛋孵出的小鸟有羽毛,可见鸟蛋里面本该就有羽毛,一般人实在难以认同。这样的行为和学说,换作君子,并不会觉着可贵。理由只有一个,“唯其当之为贵”。所有的言行,符合礼义的中正之道,才谈得上可贵。不然的话,统统都是胡来。
荀卿三句话不离本行,言必称礼义君子。君子出场,小人也跟着来了。否则,没了比较,他的课是讲不下去的。君子哪样呢?虽然容易结交,但戏谑不了他。遇事也会畏惧,可是很难胁迫。灾祸面前会害怕,却不逃避,甚至要为正义献身。生活当中,期望得到利益,那也不做不该做的事情。君子跟人交往显得亲密,目的不是结党营私;言辞雄辩有力,也绝不是想着卖弄华丽的辞藻。他的胸怀“荡荡乎”,是非常宽广的。
但凡做起事情来,君子不会怠慢别人,不会尖酸刻薄,不会争吵计较,不会过分偏激,不会盛气凌人,更不会随波逐流。言行举止,一定要参照礼义。所以,有才能也好,没才能也罢,他的品德始终是美好的。倘若有能力,就会宽宏大度、平易正直,又照着这个样子启发开导别人。要是能力不足呢,势必毕恭毕敬、谦虚退让,也要用小心的态度侍奉他人。老先生话到此处,似乎觉着还没有说透,续又补了一句,“与时屈伸”,“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哦,懂得随着时势或退或进,依靠道义来应对变化,该屈就屈,该伸就伸,这是君子最最了不起的一种能力。
先生的说法固然完美无瑕,可要从根上讲,无论进退,还是屈伸,这种能力又是从哪里发源出来的呢?只见老头不温不火、不紧不慢,放下尺牍,娓娓道来,“大心”“小心”,君子和小人都有,要说结局,那可大不一样啰!
怎么个不一样?君子心往大处用,能敬奉自然,能遵循规律;往小处使,会敬畏礼义,会有所节制。聪明呢,就会智慧通达而触类旁通;愚钝一些,还能诚实端正又恪守礼法。踏上了仕途,必然恭敬也不放纵;仕途受阻,仍要自己找原因,谨慎修身。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高兴了,只会平静;忧愁了,也会冷静。人生显赫的时候,依旧举止文雅、头脑清醒;即便跌进了窘困的田地,也少不了自我约束、讲究事理。每时每刻,随时随地,君子无不是用“大心”“小心”箍住自己的言行。
君子能谨言慎行、独善其身,要不鲁迅也不会说“物以稀为贵”。老夫子怕我们不服,又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方才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一抖衣裳,刚刚洗过头的人必会弹弹帽子,这是人之常情。谁情愿让自己的洁白蒙受玷污呢?话虽如此,可做到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那又怎样?不是有人做到了嘛!
儒家的圣人就是执着,没把话讲明白,他是不会撒手的。
接下来,荀子正襟危坐,继续叨叨。“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保养身心,没有比真诚更好的东西,真正做到“致诚”,那就没得旁的事情了,只要守住仁德,只要奉行道义就行了。用内心的真诚守护仁爱,仁爱会从言行里面流淌出来,能抵达奇妙的境界,就可以感化周边的人。拿真诚的心奉行道义,思虑会变得清晰有条理,能更好地明察事理,那么改造他人也能顺理成章。“变化代兴,谓之天德。”改掉旧的东西叫变,引导人们向善是化,变和化挨个出现,称得上“天德”,世上没有比这个自然规律的德行更大的了。
这又为啥?天不说话,大家推崇它高远;地不说话,众人晓得它深厚;四季不说话,百姓也清楚春夏秋冬更替的周期。那跟君子又有什么关系嘞?君子“顺命,以慎其独者也”。顺命,就是顺从天道自然。假如按着天道去做,就算是一个人独处,也能一丝不苟、安分守己。于是乎,他默不作声,人们也能明白;没有施舍,人们也愿意亲近他;不必发怒,人们也懂得他的威严。道德,道德,道是天道,德在人间,君子握有了无比大的真诚,也就攒下了无穷大的德行。
此刻,荀子又搬出“推己及人”的独门绝技,这是儒家心想事成的逻辑。他想,君子只要守住真诚,人自然会聚拢过来,这样子感化他们就容易些;感化之后,慎独的风气能得以流行;紧接着,人的真诚也就养成了。有了真诚,人的才能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发挥出来。末了,让人们趋向真诚永不回头,不再回到邪恶的本性上去,那么天下万民彻彻底底就感化了。
讲到这里,老夫子好似有些得意。只因在他看来,如果君子提纲挈领,抓住了礼义的根本,分清是非对错的界限,总揽天下要务,用来治理海内的民众,就如同使唤一个人那样简单。照此说来,掌握的方法越扼要,办成的事业反而越大,这跟五寸长的方尺,能够画出天下所有方形的道理是一样的。啊,怎么跑到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的路上去了?我想,这该是从纯粹的理儿上讲的。
理儿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只不过芸芸众生、士农工商,何以“渡”得过来呢?荀子显然意识到了。单独说“士”,就“有通士者,有公士者,有直士者,有悫士者”。在这个阶层里面,有通达事理的人,有公正无私的人,有耿直爽快的人,有拘谨老实的人。他们四种人,品行的落差还是蛮大的。可见这“渡”,真不是一件好工作。纵然是君子,荀子也不忘告诫,要公道,不要偏私;要正直忠厚,不要虚伪欺诈;要真诚有信,不要浮夸怪诞,禹桀二人的天差和地别,就在这里!再者,灵光一闪,荀子又念叨起另一类人。“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这在佛陀一般的圣人心里,是不能不管的。怎么个管法,自有他的招儿。
老夫子像武林高手,来一个单刀直入,直捣黄龙。他讲,“凡人之患,遍伤之也”。人们平常遭了祸患,往往跟片面性有关。眼睛看见喜欢的东西,也不考虑它可恶的一面;看到可以得利的东西,更不去反思一下它可能带来的危害。这样子做起事情来,没有权衡利弊,那失败是肯定的,受了耻辱也是意料中的事儿。“欲恶取舍”,喜欢的、厌恶的,是求取还是舍弃,要走心、要三思而行。
同样地,正所谓“过犹不及”,也不能盲目跟风,走向极端。“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好比说,遇见富贵的人,一味傲视他;对那贫贱的人,无故屈就他,这不是仁者应有的感情表达,不过是奸邪的人用来欺世盗名的做法而已,用心没有比这更险恶了。
哎呦,这样好、那样孬,好听的、难听的,这个不许、那个不可,老先生都给讲完了,该留的出口给留了,该堵的卡口也堵上了。坦言讲,讲的确实好,要不然怎么会是圣人呢,就是翻过来覆过去,有那么一点点绕。然而,我好奇的是荀子所处那个讨伐四起的年代,身为赵国人,东颠西跑,四处“招摇”,“推销”治国的法宝,直到最后去了楚国,当上“兰陵令”又旋即被废,他仿佛都没有气馁。兴许,年龄大了,果真跑不动了,自个儿跟自个儿妥协,定居兰陵,安心教书。且不说他的高深理论,光说这毅力,也足够惊天地的。
拿今天的话说,这些个圣人,都是拼命的主儿。孔子有一回路过郑国,和弟子走散了,独自呆在城门口,旁人跑去跟子贡讲,那儿有个人相貌丑陋,看着都不便形容,只能说“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老实,如实禀告孔子,孔圣人哈哈一笑,“然哉,然哉”。很难想象,他们拼到这份儿上,还能乐观豁达。尽管相距近二百年,为了那个理想,荀子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嘛!
修行路上,理想相伴。理想是灯,照出谨慎,不忘真诚。
哦,跪拜先生,再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