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先生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我熟悉的一位草莓专家,就是一个有爱的人。本地业者,很多人喜欢叫他“草莓大叔”。在一个领域,能荣获这样的美誉是不易的。这让我想起电视剧《驻站》的男主角常胜警官,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老百姓称他“常公安”了。
眼前的他,中等个头,身材偏瘦、后背微驼、头发间白、脸色红润,目光略带忧郁,走路透着一种负重前行又压不垮的韧劲儿。据说他的祖上,世居孔孟之乡的山东,是在清朝晚期的1849年,迁到了十三陵的山沟沟里。当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爷爷的爷爷能掐会算,提前这么多年就把北京户口办妥了。
一日闲聊,说起上了岁数、偶尔犯糊涂的老娘,看到刚进门的他就说,“儿啊,那个谁,你大妈死了”。他愣了愣,又问:“啥时候的事?”“刚死的。”“啊”的一声,便放下水杯往外走,边走边琢磨,要不要买点烧的纸呢?这正走着呢,就听上面有人喊:“孩子,回来啦!”一仰脖,妈耶,这坐着的不是我大妈又是谁?这不好好的嘛!那一刻,令他哭笑不得,又暗自庆幸“得亏没买烧纸”。虽说这场面有些尴尬,可也印证草莓大叔得了儒家“仁者爱人”的真传。何况,无论下班多晚,也要赶回山上,陪伴和侍奉母亲。
山上的那个村子,我是去过的,在崇山峻岭之间,很是偏僻,名叫“东水峪”。1988年,17岁的他从这里考上北京市农业学校,后来改名北京农业职业学院。那年头,十三陵的朱棣家都没有这么风光,他家又是转户口、又是管分配,惹得附近的人家不痛快,责怪自己的孩子没出息,也是有道理的。
进了农校,转了身份,该不会得意忘形了吧?我记得在哪看过,作家莫言写他父亲读私塾、篡改《三字经》,整天“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子炒鸡蛋,先生吃、学生看,撑死这个王八蛋”地叫唤,气得先生捶胸顿足,光张嘴、就是出不了声。假如换作他,会不会捣乱呢?照他目前的搞笑逻辑,我是有理由怀疑的。但是对学习,他还真没有胡来,反而喜欢掩人耳目,最擅长“暗渡陈仓”,就是别人玩,他也玩;别人学,他也学;狠就狠在别人做梦娶媳妇呢,他还在学,这怎么了得?围着“农学”拓展边界,从传统种植技术到前沿农业科技,没有他不学的。所以他会说,“学也学到了,玩也玩好了”。我能想象,对他而言,玩只是率真的表达,学才是任性的豪华。毕业前,农校特地给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于是乎,他就进了当时的昌平县农业技术推广中心。
接下来,在上班之余,又悄默声地研究起各国的先进农业。到2005年,南口镇种了14个温室大棚的草莓,镇里请他做指导,他挎着公文包,哼着小曲儿就去了。可惜,有的农户不买账。掰扯了半天,才达成一致,就是你种你的,我种我的。他就想,这些病怏怏的草莓,看起来都“脱相”了,问题出在哪呢?细看之下,还是农户把事情想简单了,这细皮嫩肉的玩意儿,根本吃不消萝卜白菜的那一套。这么说吧,要是草莓自己长着腿,都能拄着拐跑啰。草莓大叔定了定神,开出一个“药方”,把现代农业科技的解药用到草莓上,左眼站岗、右眼放哨,紧盯着温湿度的变化,定时浇水、按需追肥,把草莓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最后一比产量,竟高出一大截。这一下,农户才相信,原来嘴上没毛的也可能是专家。他呢,一砸吧嘴,嘿,感觉咽下的口水都是加了蜜的。
有时候,价值的变现无关物质,哪怕一个微笑,也能触发一个人奋斗的激情。正是这样的经历,让草莓大叔料到先机,就托人把国内能找到的草莓书都买回来,手指蘸着唾沫,舔一下翻一页,读得有滋有味,也攒够了未雨绸缪的智慧。用我们温州话说,就是鼻涕流嘴里——顺路。他呢,因此获得任命,当了团长,带人远赴西班牙进修草莓种植技术。如果说以前的他很鬼,那现在就是“贼”了。仅仅笔记就记了五万字,后来又写出十万字的论文,像练过“葵花宝典”的岳不群,学用贯通,气定神闲,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从此往后,把农民记在心上,把技术抓在手上,把下乡拼在脚上,就成了草莓大叔的座右铭。一年有210天穿梭在田间地头,累着也快乐着。有人说:“您的头发白了,我们的草莓红了!”的确,这白是因为蜡炬成灰的情怀;这红是因为术业有专攻。只是常人不太理会,冬季的温室大棚,灌溉纯净的地下水,怎么会给草莓带来沉重的一击?说白了,就是地温下降,又加上“喝凉水”,把草莓冻着了。这要是一盆花,我们给挪到屋里也就是了。可事实呢,五千多个大棚在地里扣着,就算挨个走一遍,都能把腿溜细,更别说要给每个大棚克服“低温障碍”了。他和同事反反复复推演,最终找到省钱又管用的法子,就是在原有灌溉系统的起点,加装一个蓄水桶和太阳能加热器,能升温2~3摄氏度,再由滴灌带慢慢渗透,让草莓“浑身”暖和起来,亩产居然提高近5%,果实更大也更甜了。诸如此类的应用,像什么测土配方施肥、水肥一体化、绿色防控,人家玩的是科技,就是不让自己留下缺憾,又给农户多一点阳光。前几天,读到作家红孩老师写的《我想做一名文学的供养人》,颇有些感触。我想,草莓大叔和他的同事,也该是“昌平草莓”的供养人吧!
是啊,他们的供养一旦超脱了自我,那“昌平草莓”的幸运又何止这些?俗话说,有好苗,才能出好果。这么大的种植规模,种苗全部从外省采购,不仅成本不划算,要命的是本身携带的病虫害,很可能让事情变得糟糕。曾经有一年的八月底,种下去的草莓苗,成片成片死掉,一次次给农户补苗,还是成片成片地死掉。农户受了气,一再找地方讨说法,也把草莓大叔的电话打爆了。以至于午夜惊梦,梦见手机里突然杀出几个人,朝着他狂追,吓一身冷汗倒也罢了,就是熟睡的“草莓大婶”平白无故地、挨了他、好几拳。
因为这次教训,草莓大叔下决心要找到好的苗。2009年,凭着一本通讯录,跑遍十几个省市。最熟悉的是K27和K28次列车,晚上从北京走,次日早上到丹东,当天晚上又回北京,一周甚至要“疯”几个来回。为一棵苗,整天神神叨叨,“红颜”啊“红颜”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爱上丹东的姑娘了。当他说这些过往的时候,我又猎奇,他会不会说梦话、梦里会不会叫“红颜”,“草莓大婶”有没有挠过他?然而,这不过是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胡乱猜测而已。这一年,取代原先的品种,“红颜”草莓终于落户昌平。眼下,隋珠、粉玉、白雪公主…种植的新品种,更让人眼花缭乱。
有了好品种,又能在昌平育苗,就万无一失了吗?那也不行。即使昌平处在世界公认的“草莓生长黄金带”上,能种出最好的草莓。但是种草莓和草莓育苗,又是两回事。依着科学,冷凉地区更适合育苗,冷凉的气候让病菌难以存活,幼苗会长得更加健硕。所以,草莓大叔收拾行囊、说走就走,在河北的赤诚、内蒙的赤峰,帮着企业选址,邀请专家支援,折腾一溜够,建成一批“外挂”的育苗基地,育好的苗反过来销到昌平,保证“昌平草莓”的生产安全。这下该知足了吧?没有,还是没有。在金六环农业园,他守着200多个品种,不是发呆,就是愣神,心里盘算着能不能弄出昌平自己的新品种呢?后来,跟很多科学家一起研究“脱毒组培”的事儿。只是这里面的学问太大,我实在没有办法去弄懂它。哦,还是留给科学家去“咬文嚼字”吧!换句话说,草莓大叔和他背后的技术军团,起早贪黑地操持,让草莓沁鼻的风味,爆出幸福的汁水,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实,好吃的“昌平草莓”,还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昌平北面的燕山和西面的太行山支脉,犹如两个巨人,环抱着温榆河冲积平原的扇面,使得这里依山傍水、土地肥沃、光照充足,有着自己独特的小气候,更让“昌平草莓”附着了浓郁的“京”味儿。
写到这,我的思绪突然卡顿了一下,都说哲学最讲究辨证,那到底是“昌平草莓”成就了草莓大叔,还是反过来呢?想了想,又觉着这个问题很荒唐。因为他一心想着让农民怎么多挣钱,要是非摁住他、不让他思考,那一准会急得长犄角的。这些年,他和同事们推广的草莓套种技术就有18种之多。套种,就是草莓生长季的后期,在不耽误继续开花结果的同时,间隔着种上其它作物,并利用物种的差异,吃掉土里富余的养分、减少土传病害,还能增加收入。比方说,草莓套种鲜食玉米、水果苤蓝、西甜瓜什么的,增收最多的超过了1万元。这些技术,普及到京津冀的13个区县、32个乡镇,还有江浙一带的沿海省份,殊不知有多少当地农民在跟着受益嘞!
这些受益的人,也有学生。在昌平职业学校的基地,草莓大叔穿上白大褂,领着学生识别白玉、梦系列的几十个新品种,详细讲解这个品种为什么早上市、那个品种为什么晚熟,辩名析理的,非常儒雅。这跟置身农户的课堂不一样,他们彼此太熟悉,他要是太正经,自己绷不住笑不说,农户扭脸就会损他,“装什么蒜,欺负俺们没文化,讲点人话”。看来,因材施教,也要分什么人讲什么话,同样不能忽视技巧和方法。去年的昌平草莓节上,我听说他又换了新打法,加入师生的研发小组,一起摆弄草莓慕斯、草莓披萨、草莓酥皮蛋糕的文创产品,让顾客惊艳舌尖上的美味,接受视觉、味觉和美学的冲击。这不,北京农学院、北京农业职业学院还请他做兼职教授呢!“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习农、爱农,草莓大叔把探索和创新的接力棒,稳稳地交到青年的手上。
话又说回来,谁还没年轻过呢?从毕业到今天,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这些年,获得“草莓大叔”这样的无形资产,还有珍贵的身份文牒——正高级农艺师、首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先进工作者、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可以证明:他的青春无悔。看着柜子里的证书和镜子里的自己,草莓大叔耸了耸肩膀,摸了摸脑袋上的毛寸,头发像风吹火燎过的一样,没有全白、不是全黑,而是白加黑、黑加白,富有艺术照的画面感,看上去也越发地精神了,似乎又有点儿严肃。
如果切换到生活频道,草莓大叔又会怎么样呢?去年冬天,突发奇想,扯着自家的水管子,给院墙外的那棵松树滋水,造出“冰松”的奇观,邻居拍了照、发到网上,又意外“走红”,慕名的游客纷至沓来、争相目睹,还把进村的公路堵严实了,村干部冻得吸溜吸溜的,忙着疏导交通,他却躲在屋里偷着乐。也说两个月前,五楼的热水器坏了,他拎着崭新的暖壶,笑嘻嘻的,一步一摇,下楼打水,路过我们屋、聊了一会儿,走的时候不知怎的,把我们屋的旧壶给拎走了。至今,他也没有发现,我们也坚决不说。要是有一天发现了,按我的推理,他一定会挠挠头,原地转一圈,又挠挠头,自言自语着:“诶,我的新壶呢?”再一想,感觉不对,又开始咧咧:“他娘的,谁干的,谁把我的新壶拿跑啦?”
一说一乐,事情就这么可乐。楼下,我正写着呢,先听他的声音在楼道转悠,接着又推门进了我们屋,手里拎着我们熟悉的旧壶……好了,不写啦,还是揭开谜底吧:
这位专家,姓齐,名长红。
他是齐鲁文化开在京郊大地上的一朵长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