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确是一位特立独行的思想家,从不隐瞒自己的看法,喜欢激扬文字、四面出击。道家、墨家、名家、法家,没有他不“攻击”的,甚至连儒家自己人,也是炮火全开。难怪冯友兰先生把孟子归入儒家的理想主义一派,说荀子是名副其实的现实主义者。他的眼睛盯得紧,看看这、瞧瞧那,定要指点指点,议论一下子。
话说老夫子所处的战国时期,流行相人之术。从一个人的面相体态,来断定他的贵贱吉凶福祸,这样的事情即便是今天,在街头巷尾偶尔还能看见。看相,不愧是源远流长,荀子那个时候就有。不过,这一回他并没有提及历史悠久的占卜,说来也是蹊跷。好了,这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大问题,不吐不快,他才不会放过呢!
“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看相,古代人没有这种事,有学问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他说的古代或是春秋,或是西周,也许更遥远,反正都没有这门手艺。可是话音未落,他又说:“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从前,春秋时期的郑国有个名叫姑布子卿的人,相传给孔子看过相;现在呢,魏国有个唐举,这俩人都是干这事儿的。不对啊,先生刚刚不是说“古之人无有”吗,此时为何又跳出个姑布子卿和唐举?他也不搭理人,继续嘀咕“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怪老头,真弄不懂他要讲什么。
这是故作深沉吗?见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又冒出一句“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的话。看来老先生讲课的套路有变,原本爱好归纳式的风格,今天换作演绎式的了,先给出明白的答案,再接着分享。他讲,所以嘛,打量人的相貌不如考察他的思想,考察思想不如甄别他立身处世的方法。无论一个人的形体相貌如何丑陋,倘若他的思想和立身处世的方法是好的,也不妨成为君子。长相高矮、胖瘦、美丑,实在跟吉凶没得关系。
在他看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既然简单,那就没必要往下说了吧?还是有的,不说就不是荀子了。他说,传闻五帝的尧帝个子高,舜帝矮;周文王高,周公旦矮;孔子高;冉雍矮,都是名声显赫的人物。其他几个人,也是这样。楚国的孙叔敖,是个乡下人,头发短又稀少,左手比右手长,站在车子上还没有车厢的横木高,可他却让楚国称霸诸侯。楚国大夫叶公,姓沈、名诸梁、字子高,瘦弱矮小,走起路来,身上的衣服好像都能给他压垮了,很不起眼的一个人。公元前479年,楚平王的孙子白公发动政变,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死在他手里,叶公率军平叛,易如反掌,除掉白公之乱,安定了楚国,他的功名成就叫后世敬仰。由此可见,一个人的高矮、胖瘦、轻重,确实无关紧要,看看他的所作所为,也就够了。
形体相貌,哪能用来评判人呢?荀子讲得不过瘾,又接连说了几个人。西周徐国,自立为王的徐偃王,据说眼睛能看见自己的脑门儿。孔子,他的脸好比蒙上了一副驱鬼的面具。周公旦,身体仿佛折断的枯树搁那戳着。舜帝的时候,掌管刑法的皋陶,脸颊恰似削了皮的瓜。周文王的大臣闳夭,胡须浓密得都看不见肤色。辅佐商王武丁的傅说,后背上像是长了鱼鳍;商汤的相国伊尹,光溜溜的,没有眉毛也没有胡须。禹瘸了腿,汤跛了脚;尧舜二帝,他俩很怪异,一只眼睛长着两个眼珠子。如此一来,是考察他们的志向、比较他们的学问,还是只看他们的高矮、胖瘦、美丑呢?老先生的言语辗转反复,如同踢球,巧妙地把球又踢给了听课的人。
且不说荀子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人的长相的,单论形容他们的词儿,听着就觉得刻薄。不错,老先生是带着情绪的。一刹那,都不难想象他生气和鄙视的模样,似乎在说,有什么好怀疑的。多么可爱的老头,歇了口气又接着说。夏桀、商纣,此二人魁梧英俊是出了名的,体魄强壮敏捷,足足可以对抗上百人。谁料他们的人死了、国家也亡了,成为天下最可耻的人,后世但凡说到坏人,就一定会想到他们。自食恶果必有因,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啊!
再者,看那些犯上作乱的人,还有乡里的轻薄少年,没有不美丽妖艳的。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像妇女一样打扮自己,神情风度也酷似女人。妇女幻想着怎么得到这样的人当丈夫,姑娘琢磨着如何得到这样的人做未婚夫,甚至有人愿意抛弃自己的亲人、家庭,私下去投奔他们。这样的女人“比肩并起”,多得数不胜数。不久,这种人让官府绑去,送到大街闹市杀头,他们呼天喊地、号啕大哭,痛心自己的下场,悔不当初,肠子都悔青了。说到这儿,荀子又撂下一句话,“然则,从者将孰可也”。他告诫迷信相术的人,“相形”“论心”“择术”,赞同哪一种呢?想必该是很清楚的。
于是乎,先生的话就在“非相”两个字上打住了。
听荀子讲到这,脑海里猛地蹦出《西游记》第六十二回的画面。唐僧师徒路过祭赛国,只因倒换关文,需要上朝面君,又奏报了头一天遇见的事儿,国王便差遣锦衣卫去金光寺捉妖。玄奘回禀,还是让他的徒弟代劳为好。国王看是这般长相,不由大吃一惊:“圣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这等相貌?”这话叫孙大圣听见了,心里不爽,高声回呛一句:“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也?”孙猴子就是孙猴子,答得智慧,也说出了“非相”的道理,颇有些玩味。
其实,从古至今讲“非相”的人,简直有很多。换句话说,渴望美好、惧怕祸患,纯属正常,只是难以预知未来。何况生活里的人,各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形态万千,时时刻刻,总有挂在脸上的,这是不是“相由心生”呢?
哦,对了,“相由心生”,不知荀老夫子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