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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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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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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语·裸K

裸K:排除所有滞后技术指标的干扰,运用结合着时间、成交量、价格这些变量状态的单独蜡烛实体,在市场进行博弈交易。

时间。

“一里桃坞路,三步拐两拐。”

桃坞路上没有桃树。只种梧桐。

我举起自制的气枪,瞄向对岸的一颗梧桐树。慌乱欲飞的麻雀,充斥着整个全息瞄准镜头,眼神无辜而警觉。

枪声,蜕变成一个巨大的喷嚏,滑稽而牵强。无数杂音充斥着我的耳蜗。我的听力从此下降。刀疤二侯曾断定我是被嘲讽和诅咒了。麻雀尖叫着,划了个之字,起伏飞过河面,最后缩成一个小点,在远处的九曲桥方向,决然消失。

当天下午,我被举报,因私造枪支并企图危害濒危动物,判刑七年。我积极改造,每年定时定量完成生产任务。五年后,重新获得自由。

刀疤二侯,四十岁左右,曾是证券公司经理,因从事非法操控内幕消息交易被判十年。入狱已三年。一米八五的体魄,玩过拳击,熬夜看盘致额头挤成川字,右颊嵌几颗米粒状肉坑,发脾气时,笑笑,扶下眼镜,不语。床头有本书,白封金字,书名写的是《股票作手回忆录》。

我和刀疤二侯混熟了之后,有次他勾着我的肩膀,说我人看上去傻乎乎的,脑子倒蛮灵光,"要不我教你炒股吧。出去了还有一技之长。不求人。"

"炒股? 这里?你有电脑?"

"听说过杰西利佛莫尔吗?"

"没有。"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拗口的外国人名。

"查理芒格呢?"

"什么茶?芒果味的?"

"股票炒过没有?"

"没"

"期货?"

"啥叫期货?"

"那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我可……"

"把他翻旧。"未及我说完, 他从枕边抽出一本新到的财经杂志,塞到我面前。

"把他翻旧?又不是美女......巴什么菲特?一个老头,有什么好看的,别说翻旧,你要是当个宝贝,我想办法给你包个好看的书皮。”边说边折在手里不屑地颠着。

"你!"刀疤腾地站起,一把收回,卷成管状,又还给我,郑重地说:"相信我,会对你有用的。"

我算了下剩余的刑期,便接过杂志,贴在胸口上,抹抹平。我选择相信他。

接下来的日子,利用工休时间,他配合k线图分时图,给我解释了啥叫技术面消息面和基本面,“不是吃的面。”他说完,狡黠地眨眨眼,用学得很蹩脚的粤语哼唱起来:

一生何求,

雾里梦里看不透,

或许我这一生,

竟已,是我的所有

......

在家属见面日,我让母亲带来两本黑皮厚笔记本,记下每天每周每月还有每年的大盘指数。尤其是每月的K线,描画得很粗,很粗。每描完一根,就预示着离出狱近了一个月。

有一天,我突然厌烦起记录这些无用的纸面数据。刀疤二侯预料到了,拉住我说:“你随便问我某一天的大盘收盘价,我要记错了,随你。”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九号!”

我扯破嗓子喊到。二十五年前的指数不算难为他吧。

他稍微思索了下,压抑住笑容,说:“最高点是1742.15,我还可以顺便告诉你第二天最高到1756.18 ,然后跌了半年,下探底部企稳后又反弹了,两年后的同一天,最高2245.44就开始了五年的走熊。对不对!你不用傻乎乎这么看着我 ,你撞枪口上了,知道有个五幺九行情吗?你!”

我重操旧业。

有一次,我在翻看公司基本面资料时,发现有的股票上市时间比我的年龄还大。就问他:

“二侯哥,这只股票,九二年就上市了,那时还没有我,你当时多大。“

“这是个改名的老八股,我那时九岁,和我......“

“和你什么?和谁?”

……

一个庞大背影消失在监室门口。

我总感到刀疤二侯有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不久,在讲到其中一个K线形态时,我用手指按着走势图,在划到底部,向上折返第三下时,说了一句:“这像一只鸟啊,低下去的是身体,向上展开的是翅膀。大概率是上涨的前兆啊。”

……

我没有及时等到刀疤二侯的赞许,正在犹豫是不是说错话了。他合上书,紧紧压住了封面上杰西礼佛摩尔的眼睛。视线冷峻地转向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他低声粗叹了一下,“这个形态,当年我曾画了无数张K线图才领悟到的”,刀疤二侯沮丧地说。

“我打过鸟,可惜,枪法不灵。“我讪讪着企图打破尴尬。

“灵了就不是现在的你了。"他忽然又活了过来。

终于等到第六十根月K线描完后,我出狱了。临行前,刀疤二侯对我说,“你去下桃坞路,有个老人经常在那里散步,他会告诉你,鸟,到底是怎么起飞的。问……就提我的名字......"他很笃定地交代着,手按住我的肩膀,很紧,很沉。

"就这句话?我见到他就能听到这句话吗?"

"......你去罢。"

"可他们说真正赚钱的怎么可能有时间教人炒股。"

"那是他们的想法,”他发怒地压低声音说,"他不是,他一辈子只交易过一次……他……是我父亲。"

"刀疤哥,我被宣布减刑那天,问过你,凭着这些炒股技术,我出去就能赚钱吗?"

他笑着扶了扶眼镜,说:"记得。"

当时他挠着他那硬如钢针的短发,释然地说:“跟你说实话,我要是只看了这些,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那是没用啊!"我有种被骗的感觉。

"你能忍住不买就战胜大部分人了。"

"我要是有一天不看这些了,会怎么样。"

"重要的不是你看不看,而是先求不败,取胜其次,哪天你大赚了就落袋为安,离开股市。……你,舍得吗?"

"亏了呢?"

"赶紧止损,也离开。你,甘心吗?"

我瞬间无语。

"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你不要学我。只有懂得何时要不要入场,何时要不要离开,才是高手。兄弟。”

他拿出个本子,

"留下做个纪念。"说完在空白处写下一串手机号码,撕下,交给我。

"还有一本我带走。”刀疤二侯和我默契地相视一笑。

走出监狱大门,我没有立即回家。我要先去联系并找到刀疤二侯提到的这位老人。

成交量。

桃坞路,呈弯曲的T字,长不足一里,三步两拐,种植着高大粗壮的梧桐树,枝虬叶密。两侧排满各色招牌,有书店洗衣店剃头店,药店布店和米行,还有重新改造装修的电影院。此时,初夏午后的风拨弄着树荫,沙沙的,很亲切。

时间还早,我蹲下身抱紧膝盖,在长椅边的路牙上摆弄手机。这是我五年来养成的习惯。

一双蓝底红边的休闲运动鞋,在我眼前从容地停下。我猛地站起身。是一位精干的老人。

“是樊烨的朋友吗。“他期待地看着我。

声音和缓有力,戴着藏蓝的运动帽,露出花白鬓角,黑框眼镜,肤色深褐,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和任达华有几分神似。

“樊叔叔好,刀疤......哦,不,不是 ,樊烨,让我来给您报个平安和谢意,嘱咐我可以讨教您几个股票方面的问题,还有我……我他……“

我紧张地看着这个樊烨口中的千万富豪父亲。我没有询问过樊烨托我转达谢意的目的,只当做个传话者罢。

老者点点头,示意我坐下。他顿了顿,说:

“我和樊烨他们已经二十年不联系了。”老樊褪下透明的手机保护壳,递给我一张旧照片。是夏天,一张红漆长方写字台,铺着几张报纸,一个瘦小的男孩趴在上面,撅着半个光屁股,细弱的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很投入的样子。

“那时他九岁。老樊将照片小心地插回手机背面,按紧。屏幕在话语声中轻微颤动,不时反射过来一片光亮,又恶作剧一般迅速溜走。

" 他在干什么,这么认真。"我好奇地问。

"我让他画K线图。"

“樊叔叔,你很有远见……”话一出口,我突然觉得这么说不合适,赶紧拿起手机胡乱擦拭。

“那时候他正是闹腾的年纪,放了暑假,我为了消耗他多余的精力,让他描摹报纸上的一些股票的k线图。叮嘱他,哪天能看出是鸟儿起飞和降落的样子,就带他去江边喂海鸥。开始他还很积极。小孩子,没有耐性。有次终于扭着小脑袋严肃地问我,‘海鸥怎么会在江面———上飞,你骗人,再,再说了,这哪是翅膀啊,都是些不能吃的长粉丝条和点不亮的蜡烛头。‘他拿着铅笔在我面前划了好大一个圆圈后说。我告诉他什么时候感觉翅膀飞不动了,就可以不用画了。果然有一天,他指着K线图上的折线,兴奋地告诉我说:‘这是鸟身子,在下面的时候翅膀朝上飞,在上面的时候翅膀朝下飞,爸爸,我看出小鸟的样子啦。‘那一天他如同解放了自己一样开心,再也不用涂抹那些讨厌的青虫一样的无聊长条条了,粘着我等待着承诺……现在看来,是我害了他啊。“

老樊转身,用手机顺着桃坞路,指向T字形三岔路口的尽头,那里有一家证券公司。

“樊烨在那里工作过,我一直都知道,“老樊说。“他出事后,我会在这里坐坐,一直到六点才回去,就像在好多年前接他上学放学......“

老人轻声咳了咳,顺势抹了抹面庞,接着说:

“三十二年前,我还在棉纺厂当机修工,平时很休闲,没有检修的话,就呆在厂图书室翻看各种报纸杂志。直到那天,厂长在广播室发紧急通知,说有重要的事情,让我们立刻去礼堂。聚在一起后才知道,是让购买股票认购证。你听说过股票认购证吧?

“知道,很结棍的东西。“

“腊月底了,大家都在等放假,好拿了工资和奖金准备买年货。没想到,厂长却捧出几大叠钞票大小的纸片,红红绿绿的,说是可以摇股票代码,扣除一半的年终奖,就可以买回去换大钱。还强调这是个任务,必须完成。我刚刚还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我觉得机会终于来了,立马第一个掏钱去买。唉,我这个性急冲动的老毛病一直没有收敛。其他人有的根本不知道这是个啥么子,纸片也能赚钱?,有人知情却只敢买几张。我心里边不糊涂,脑子一直很灵光的,这个东西交乖好。上面还有个红章,也让我更踏实。“

“你买了多少?“

“两百张!“老樊郑重地亮出两根手指,说:“你知道当年全国发行多少吗?两、百、万!张 。我,就是那个万分之一嘞。“

老樊把手机紧紧地握住。树叶间的光线投下来,他黝黑的面颊泛出红光。

老樊说那时有两种新工作是可以兼职:律师和导游。“我把当导游的六千块钱都买了这个。平时我也不怎么关心股票涨跌,难得去趟散户大厅逛逛,看看大家下下棋吹吹牛,高兴了,在交易柜台机刷刷账户卡,看着里面的钱在一天天一月月变得巨大,我不做声的,出门时老婆总千叮万嘱让我别露出有了大钱的样子。平时厂里不忙了,我仍在兼职干着导游,一出去就好几天。”

“你们老早就是千万富豪家庭了。“我羡慕地说。“樊烨的赔偿还真是您交的啊。“

老樊点点头,不做声,贴住椅背,双腿交叉前摊,右手轻轻拍了下旁边的梧桐树干,叹了口气。

“孩子不收。脾气和我年轻时一样,犟!我又试着转给他的母亲,就是我的前妻,也被拒绝了。没有办法。他们都恨我。从樊烨十七岁就开始了。后来我想办法找到案件的律师,说明情况,麻烦他做下樊烨母子的工作,过了些日子,收到电话,说罚款已经缴纳完毕。……是……收下了!……”

……

老樊沉默着。他慢慢俯下身,一节梧桐树根从土里冒出,有少年腕般粗细,在他脚边静静地裸露着,随后又调皮地藏入深处,他用鞋边轻轻地踢了踢,很小心,似乎在打着招呼。

价格。

“运气是没有记忆的。”这是我们告别时老樊最后对我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只有等樊烨出狱时再问他吧。接下来听到的一段往事,让我感觉老樊虽是轻描淡写地说,但他的叙述又不止这么简单。

在老樊同样十七岁时的六三年,他刚刚高中毕业,大家结束了考试,都很兴奋,几十号人紧凑在老樊周围,那时他是班长。他感受到许多复杂新奇的情绪,涌动在脑子里。望着多年朝夕相处的同学,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吐沫芯子喷洒向他的全身,叽叽喳喳闹闹哄哄,祝福和解暗示牵挂和一段刚刚萌芽就宣告破产的恶搞,混成一部离别交响曲。配合着方言和普通话,能抢一句是一句,其实谁也听不清到底谁跟谁说了些什么,反正老樊感受到的就是他们会在不久之后各奔东西。于是他也冲动地找了个话缝硬塞了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都忘记掉了......”

起初没有人听清班长发表了什么高论,即便是耳聋眼盲,也瞬间感觉出教室里的空气,像音爆一样,缓慢,毫不迟疑地,炸开……人群不敢相信:班长老樊,会在毕业前夕,如此理解即将开启的新的人生和同窗三年之友情......

人群是怎么散开的,老樊记不清了。他是如何回到家的,也忘记了。只在第二天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才感觉恢复了丁点记忆。一个同学举报17岁时的老樊毫无集体观念。校长当天没有放他回家。写着整晚的检查。

老樊的手机突然响起,居然是我熟悉的旋律,这种熟悉感如同我的出现唤起了他的记忆一样,使我朝向阳光那侧的耳根一阵刺痒。我尝试着掏了下,有颗耵聍从耳道滑落。我的听力恢复正常在这天下午:。

冷暖哪可休

回头多少个秋

寻遍了却偏失去

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

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里追究

一生何求……

他迟迟没有接。路口,一辆电瓶车鸣着长笛,粗野地淹没了曲调。

“樊叔叔,你的铃声”,我竖起大拇指,“蛮灵嗝。”

老樊回过神,任由它在梧桐树间流连。

“是骚扰电话。是首好歌。”

“后来呢?“

“后来?回家啊。上不了大学了,当了三年待业青年。“

“后来呢?“

“进工厂,五金交电公司,还是个国营单位。“

“还算顺利。“

“是。按部就班地结婚。有了孩子。就做了一次股票交易,在二零零零年,大家都在抢着进去的那天,我把股票全卖光了,赚到一千多万。虽然后面又翻了两倍,可已经跟我没有关系啦。离婚后,我陪着做导游时重逢的的那个高中女同学,在威海买了度假房,各地旅居生活,四处看看。我......还有个愿望,我跟现在的老婆开过这个玩笑,你恐怕猜不到。“

“……“

“去美国当个流浪汉。“

“……“

“我,想过得……再精彩点……“

我按照刀疤老二的嘱咐,问老樊,鸟,究竟是怎么起飞的。他愣了一下,眼角瞬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亮,他张开粗糙有力的手掌,犹豫着,又很不甘地,捂牢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准备着接听下一秒或者不久之后,有一串熟悉或陌生的号码打来……

斜阳裹挟着热风,将桃坞路完全浸染。店铺的生意更加忙碌起来,T字型路口不断汇集起匆匆的人流,在等待绿色倒计时的最后时刻,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启动了车轮,恐怕谁也不会记得彼此的这次超车,谁也不会记得梧桐树下的这位老人,更不会关心他的辉煌与所失。也许,老樊一直想回忆些什么,只是其中有着比记忆更贵重的东西吧。

……老樊每天沿着濠河,步行到桃坞路尽头时,这里久久等待着的,是否比他失去的,更值得牵挂……

半空中,梧桐的苍劲虬枝间,两颗初生枝条,在落日余晖的支撑下,开始分岔,重叠之后,又彼此不断交叉排序,再次交叉,如鸟群依托伴飞,直至不分先后,多头排列,缓慢却有力地顶开密叶,执拗着,坚持着,向上折起,展开,延伸……

后来,当我开始一边炒股一边做股票短视频,没有再遇到老樊。刀疤二侯还在监狱关着。

一天,看新闻,在美国的得克萨斯州发生了一起枪击案,一位旅居美国的中国老人在小区流浪,误入别人的花园被击毙。他的左腋下夹着包装无比精美的空月饼盒,右手还紧紧握住手机,头颅抵在右臂上,鲜血沿着受伤的太阳穴,将一张藏在机壳背面的照片,慢慢染成红色,听筒里一直传出微弱如丝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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