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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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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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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有情品之集甲记

我居住的小区,曾有过一个半封闭半开放的状态。以前疏于管理,有段时间,楼道墙壁、楼梯扶手、各家门框,皆被各种小广告贴满。透过门镜,常常会看到有一个身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达顶楼的,旁若无人地沿着楼梯,边贴小纸条边迅速下行,只用三两步就狂跳下去,几乎冒着摔断腿的风险,消失在楼群拐角处。后来,随着小区加强了对来往陌生人员的管理,添置了监控增加了门卫,贴小广告的也随之渐渐减少。看着洁净的家门和楼道,如释重负的感觉里,居然平添起一丝莫名的遗憾。

有一种小广告,对我来说,它的存在,我不但不反感,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寻找过。不是为我,而是因为我的父亲。

父亲的老家在南京。他高中毕业不久,便随着那场历史大潮,来到了南通农场插队。他九岁那年,对我来说是无比陌生的祖母得了肝癌,无钱医治,病魔夺去了她的生命。继母的到来,使他多了两个小十来岁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两位姑姑,她们说着一口爽快好听绝对地道的南京方言。父亲陪伴着她们共同长大,直到他十七岁下了乡,在我的祖父早先就暗示的默许下,带着复杂的心境开始了独立生活。不知道是否是年纪越大就越爱回忆往事,直到如今,一起吃饭聊天时,他还给我念叨住在知青宿舍时,用枝条和竹片铺就睡铺,用洗旧的横幅制作被面,顶着烈日收棉花割稻子,到了开春不久,坐在宿舍房顶,看着远处黄绿相间的油菜花地,成了唯一的享受。这一系列忆苦思甜的经历,他尤其重点强调那个苦字,我愧疚到赶紧把这些事记录在这篇文章里,就怕他再莫名评价我现在是享清福,等同于罪过似的。我也会不失时机地替他找补上那个甜,比如手机怎么开视频聊天、电脑怎么启动、电视怎么搜台等等之类,他才罢休不语,如同渴求知识的学生接受老师的倾囊相授。父母都即将迈入八十高龄,随着如今生活条件逐步提高,加上父亲自诩,年轻时受过艰苦的思想和身体的锤炼,积攒有往昔无穷的能量,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不少,还不时转发各种成才励志的敬老尽孝的短视频给我,导致我觉得,不带点自责都不好意思生活下去。

父亲除了给我不断灌输着此类往事,比起他的爱好来,其实也不算丰富多彩,但也一言难尽。为啥?一捅破,就明白了。他爱到老年大学唱唱歌,其实是帮忙布置舞台居多;给我共享请别人帮忙拍下的视频里,他的状态是如此轻松开心,以致于我对他一贯固执脾气的不满,也立刻冲淡了。他之前还买过许多款收音机听电台节目,其实也就是为了排解在传达室值夜班时的寂寞。他用手机循环播放老歌,其实就是给午睡时当个催眠曲之用,至于是否影响到母亲的午休,他的解决办法是,索性关上了房门,但是绝不关手机或者调低音量。他说退休后学书法的宏伟计划,也搁置在写字台的角落,文件夹里的赵孟頫字帖,早已变成一个许久未动的标签。集邮藏币之类,更加没少被忽悠过,交了不少智商税。每当我和母亲一齐给他痛陈“上当史”,他起初默默不语言东答西嬉笑打岔,最终,为了一丝最后的自尊也发了火,怪我们娘儿俩“重复几遍了不嫌烦的”。后来,他对自己的收藏鉴别能力,似乎有了深刻理智合理准确的评判,我和母亲也乐得不管他的其余爱好了。

父亲有一样算不上爱好的爱好,母亲一直没有参与和发表过意见。我曾经问过母亲,她表示那只是父亲的性格使然。我不解母亲为什么会这么解释,直到后来,随着我们这个大家族里的几位老人渐渐离世,我才似乎有所理解。我却从小至不久之前,就带着疑惑记住了父亲的这个行为,并且直到最近才彻底明白其中的深刻因缘。

我有四个舅舅,我的母亲是他们唯一的妹妹。她晚于父亲两年才到农场。他们就是在那里结识后组成了现在这个家。那时,外婆还健在,和小舅舅一家挤住着南大街的一处沿街平房,隔壁窗外是条小巷,出了巷口有很大的开阔地,有一处四五十米长两人来高的院墙,里面是一家战时启用过的日伪银行,后来改造成一处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我和表弟学前常在那里追逐躲藏寻宝,可能是表弟生来就白白胖胖的,有一次差点被一个陌生老汉用巧语拐走,幸好我从小比较敏感,拉起表弟夺路跑向巷子拐角。外婆听说后,念了好几天的阿弥陀佛和观音菩萨。从此,我和表弟只敢在隔壁另一个没有人居住的小院子里捉西瓜虫玩了。

带有外婆记忆的南大街,是一条南通老城中历史久远的街道,解放前曾用碎卵石铺就,商政区在长桥北端,居民区属于南段,东西宽最窄未及四五米,南向的顶头有座桥,算是街的南界。河岸的桥侧,有家叫“大饼”的剃头店,却不是卖大饼的,我的外婆和老邻居们这么喊他,想必是老板自小的称谓。我不爱理发,没少在老板的剃头剪下苦苦挣扎煎熬。紧挨着的是个从年头到年尾都冒着暖意的老虎灶,我起初和外婆一起打开水,边等边有街坊问,这个是老几的细侯儿啊,外婆就说是姑娘家的,也就是我的母亲,邻居摸着我的头说,就是那个嫁到南京的吗,外婆说,没有去南京,姑爷留在这里了。

这条街有许多巷子。也有许多无人居住满含故事的院落。在到达街道中断,一条小巷里建有一家福利院,收养着孤儿和一些行动不便者以及孤寡老人。有时,我独自来外婆家,她不在,等了半天,终于看到她那双反封建的脚,迈着扎实的步子,沿着街边院墙朝我走来,我隐隐地知道,她又是去福利院玩了。说是玩,其实是看看那些失去父母的小孩子,和一些行动不便者聊聊天,顺便还带些吃的给他们。其中有一位多年前还偶然碰见的残疾人士,没有小腿以下部位,只用大腿走路,鞋子反方向固定在膝盖骨上,我远远地看到过,其实是从小都有些害怕的存在。外婆那时与他们都熟悉,但是没有给我讲起过任何一个人,当年我也下意识地不敢问。

我和父母后来有几年春节,都要去南京祖父家度过。新年开学第一节语文课,照此经历写的游记,通常会获得被班主任给全班当写作范文的嘉奖。我小小的心里甚至有一丝丝庆幸,父亲是南京人这点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可以在同学间炫耀的事。我的内向当然并没有促使其明显实施,只是在心里有种满足感而已。当时幼小的我听到邻居们对我父亲的好奇心,使我充满了想象,南京两个字由此包含着另外的一种意义:“江对岸我还有个可以到了腊月坐船回去的家”。我没有想到的是,在那首“常回家看看”的歌曲热度减弱之后,父亲几乎不再带我们去他的出生地了,仿佛那里不再会吸引到他,少了让他非安居不可的强烈理由。我能隐隐察觉出父亲对他后母的淡然和勉强,其实不用这位我依然会喊“奶奶”的老人告诉我,她不是我父亲的亲生母亲,我也早耳闻目睹看出来了。在江东南岸的这块土地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父亲,不会说这里的方言,但是全都听得懂。他的留下,是不得已还是下定决心的,也许不必问,也没有解释的任何意义。

我再长大些了之后,逢年过节,我们一家和其他三个舅舅家的表哥表姐们也会来南大街看望外婆,有工作了的,也有即将结婚的小辈买来东西给老人家,虽有小舅一家辛苦照料外婆,人之常情,我的母亲也暗暗塞给她一些零用钱,给表弟带些零食。此时的父亲就会借着亲友间的招呼,自然而然但也低声克制地对外婆喊上一声:“娘奶”。

外婆收下我的父母递过来的东西之后,拉住我给我吃的,转身寻寻摸摸,最终从枕头下找到一个小纸包,黄皮纸面,折边整齐细致,微微鼓凸,从我的鼻前划过时,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动作堂皇而又隐秘地递到我父亲的手里。我那时还小,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需要如此张扬地在一个不大的房子里,在视线密集之下,却要偷偷传递一个纸包,它成了我每次来外婆家时的不解和谜团。一个长辈“吃饭了”的呼唤,也就轻易地打岔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揭开这个神秘纸包的真面目,是在之后的一次探望时。那天,我尽量汇聚极易被干扰的少年侯的注意力,表达完对外婆和小舅舅一家真诚的礼貌之后,我终于看清了这个神秘物,一小团簇拥在一起的指甲瓣,暗黄色,细细的月牙形,彼此交叉重叠,数不出来有多少根。“洗过了”外婆每次都这么说。父亲每次都微笑着点点头,很自然地塞进中山装的上衣内袋。这次是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药瓶里,没有了中药味,也变得异常干净,甚至还在换手的过程中间,从我的耳边经过,能听到细微的指甲与瓶身的沙沙点击声,类似之前的那些药丸在瓶里发出的脆响。为什么要外婆的指甲呢?不能吃的东西,如同毛发一样,弃之而不可惜。当时的我即使看到了它的真实面目,也如同云里雾里。

这个谜团解开后,至此没有在我的好奇心里重新出现过。外婆曾经为了给女婿收集指甲的事,仿佛从来只是一个哄我逗我的玩笑,那一切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后来,轮到外婆来我家住的那段时间,我没有再看到她需要用药包纸来收集指甲,在父亲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一个专用的指甲瓶,她可以直接将积攒的指甲收藏进去。在外婆到其他舅舅家去居住后不久,瓶子也已经快装满了,等待着父亲交给走街串巷来收指甲的人,或者直接拿到中药房,兑换成一笔,在如今看来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财富,而父亲使它变得有价值之前,仅仅是身上的可被遗弃的多余之物。

我现在利用业余时间,对中医产生的爱好,也许和这个原因有关吧。我买来《黄帝内经》《甲乙针灸经》《千金药方》之类的书籍,偶然间获悉,原来指甲是可以入药的。将指甲研磨成粉,吹入口部可以治疗咽喉炎症,合冰片吹入耳可以治慢性化脓性中耳炎,烧指甲而嗅其烟可以止打嗝,神奇的功效举不胜举。古代中医认为,动物是有感情的,而植物却没有,所谓“草木无情人有情”,充其量只是机械般的条件反射。可是,作为中药主要来源的药材却是草木之根茎。看来,古人也是会做最大取舍和考量的。身为动物特殊分支的人,从其指尖的余物发现了医药价值,为了表示此物的与众不同,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筋退。名医孙思邈嫌这两字冷酷无情了些,又补充了几个点睛修饰之笔,唤做“血肉有情品”。但我细细考证了一下,这个退字,用蜕是不是更贴切。蜕,变也,换也,新生也。在《红楼梦》里,晴雯咬离连肉指甲送与宝玉,此之情可谓至情之品。一个品字,将一般无用嫌弃之物的指甲推崇至宝。令我不得不感慨与敬佩,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已经浸淫到方方面面,达到圆融汇通。

有一天,我那年十三岁了,又找到一个与指甲类似的疑惑,问正在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外婆,为啥只有我喊她是“外婆”奶奶,怎么是“外”的?我为什么不能和表弟一样叫奶奶呢?外婆的回答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和我当年一样,已经有了里外的字面判断和亲情的远近亲疏感知,她或许那天给我有过明白的解释,比如说,我的母亲是她的女儿之类的话。于我而言,我还是固执地一直喊她奶奶。直到十一年后她永远地离开了我。在外婆九十三岁高龄故去的那天,本命年的我又开启了喜欢观察人的习惯,即使这个毛病后来常被父母诟责,他们认为我这样下去会有早期潜在的易敏感的抑郁症状。那晚,我痛楚到曾极力违心地否定过自己,事实却强力纠正我的回避,我看到了父亲眼眶里变得通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强忍泪水的时刻,他似乎在躲闪我的注视,借口问我是否口渴,不让我继续看到他在儿子面前的失态。此后,我知道了在父亲一贯强势的面目下,有着脆弱的一方角落。我之前却从未有兴趣了解。那些积存在他内心的渴望,自此将不再拥有,他那个可以如同呼唤自己母亲一样的“娘奶”称谓,毋庸置疑地消失在今后的岁月中了。我彻底明白,当年外婆为什么需要如此避人眼目,为我的父亲积蓄指甲,她可能也是在心里怜惜这位从小失去母爱的女婿,又不能过于表现,只能用这种间接的方法,保护着这段类似母爱的感情。当初我的母亲刚满十六岁。下乡后,带来一个说着另外一种口音的年轻人。儿孙众多寡居多年的外婆已经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嫁出的女儿,有自己的想法。我的外婆一看这位对她而言,是从陌生地方来插队的小伙子,或许明明知道他将是艰苦的一辈子,没有背景加上早失母爱,几乎是一无所有。当外婆细细地知晓了父亲的身世,最终还是决定到十几公里外的农场来,照看刚刚出生不久的我,是否有她自己的深思熟虑,已经无法得到答案。每当她的女婿一周回来一次,骑着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后衣包架上坐着她的女儿,在乡间通往城区的泥沙灰土路边,从她的怀里接过年幼的我,那时的外婆是怎样的心境也无从得知。可以知晓的是,六年后,她将我带到了上学年纪,接着就回城,再接着养护即将出生的我的表弟。

如今,我与父母分开居住,许多繁杂的事情将往事冲淡了,早已忘记父亲是否依然在收集指甲,以为他应该放弃了吧。按照网上用搜索引擎得到的回答,随着中医药的进步,用指甲制药也变得不再珍贵和卫生。就像指甲又称筋退,还叫筋之余一样,难免是一种即将退出历史的东西。

那天,我突然问父亲“怎么不看你在收集指甲了?”

父亲拉开写字台抽屉,随手握紧一个与拳头齐高的白色半透明塑料药瓶,在我眼前一晃:“还在收啊,你有多余的指甲,也一起放进来吧。”

我一直以为那是他补充维生素C营养的药,还纳闷,为何唯独这个药物不和其它药放置在一起,比如他的床头柜上。以致在翻找其他东西时,眼前出现了多次也没有留心过里面的实际内容。

熟悉的沙沙点击声,仿佛一个遥远的呼唤,唤醒了我埋藏在心底的追问。尽管它对于现在的我几乎不具有任何价值,细微到不足以算个事件。父亲轻描淡写地答复着我多少年来的疑惑,鼻尖有些发酸,差点让我情绪失控。因为,我又想起了外婆奶奶了。

我掩饰着又问:“你那时怎么没有告诉我,不然我就陪奶奶一起给你收集指甲啊。”

我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也许是快要到他们老两口的午饭时间,他好像同时忘了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来,再拿一副碗筷,和他们一起吃。他现在要做的,是去厨房帮母亲的忙了,又或许,其实是我问了一句多余的话,甚至是触碰到父亲内心脆弱的地方。看来,收集指甲,毋庸置疑地,对他而言,早早就不再是一个单纯只用来兑换钱的初衷了,已经变得更像具有他私人化的事情了。是一个家人共知的秘密,却不会再有其他人怀念和提起它的来历。也不会有人来刻意打扰到他内心的那片领域。

厨房间的推拉玻璃门缓缓合上了,抽油烟机的噪音,淹没了父亲和母亲在里面的言语声,他们取舍配置不同调料瓶的动作,我是非常熟悉的,肯定是再次为了炒菜口味咸淡的不同,重新开始又一顿午餐前的争论。这或许才是属于他们的现实生活,更加值得度过的真实的晚年时光。

现在出门,我偶尔会自然而然地看向墙的拐角,或者斑驳的高压线水泥杆,瞥一眼上面有没有收指甲的小广告。即便由于我的慵懒和不屑,毋宁说实在是没有收集此类“血肉有情之物”的习惯与耐性,我依然希望这是一种对永恒的纪念,对生命的留念,对爱的守护,以及,对岁月的至高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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