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朱付英的头像

朱付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4/18
分享

日子

那年冬天,寒风凛冽,连空气都凝结了。

腊月廿三的卞庄大集,独轮车的木轱辘在冻土上碾出两道冰辙。路边还有未化开的积雪,连狗都窝在稻草里,哆哆嗦嗦地打着寒颤。十五岁的桂花缩在褪色碎花棉袄里,看父亲将最后两棵搬到车箩筐里。那些青白相间的菜帮子还凝着霜,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银子。这是全家人过年的希望。

弟弟尚且年幼,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桂花是长女,便毛遂自荐要和父亲一起进城。二三十里的路,又拉着一车白菜,父女俩夜里就上了路。除了亮晶晶的星星陪着父女俩,便是偶尔有小吉普车亮着车灯嘀嘀嘀驶过。一路舟车劳顿,父女俩紧赶慢赶终于在七八点钟赶到了集市。来得不巧,集市的好摊位早被人占了去,父亲陪着笑脸,塞给周围摊贩几支烟,这才和其他摊贩挤了挤寻出了个位置。

"四毛五一斤,再让就赔本了。"父亲搓着皴裂的手,指关节的冻疮裂成细密的蛛网。戴金戒指的妇人掐着菜心撇嘴:"冻蔫的白菜还敢要价?"桂花盯着对方皮袄下露出的针织毛衣,想起母亲补了好几个补丁的秋衣——那些补丁歪歪扭扭的,裹着母亲的身子。父亲赔着笑脸:“实在是不能让了,俺们庄户人就指着这点菜过日子呢。”那妇人大抵是看父女俩太过寒酸,好似大发慈悲似地挑了两棵,却连外面几层叶子给扒了去。

谷贱伤农。往年白菜价格还高一些,且这白菜好种,极好养活,种的农户就多一些。桂花看着,光是能看见的白菜摊就有两三家,不说卖不出好价钱,就连卖出去都不简单。来买菜的妇女婆婆们也都因着这,挑挑拣拣,货比三家,这价格倒是越买越低。

父亲望着蜷在车旁的桂花,刚刚吆喝的商贩手里买回一个黢黑的烤红薯,"趁热吃。"算起来从出发前吃了母亲为他们熬的一碗迷糊外,父女俩直到大中午还没吃饭。烤红薯的甜香混着冷冽的风钻进桂花的鼻腔,她捏着半块红薯递给父亲,父亲却摆摆手,龟裂的手指在棉袄上蹭了蹭,袖口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红布——那是用桂花小时候的裤脚改的,穿了整整三个冬天。“爹不饿,你吃。”。他转身又去照看菜筐,青白色的菜帮子上结着薄霜,在腊月的阳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母亲昨夜补袜子时,煤油灯上跳荡的火星。

日头升到正南时,卖糖人的老汉推着小车经过,车把上系着的红绸子在风里飘,映得桂花手里的红薯更暗了。有个穿棉袄的大婶蹲下来翻拣白菜,指甲盖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大兄弟,你这菜心都蔫了,三毛五一斤,俺全要了。"父亲蹲下身,说出的话都哈着白气:"大姐,您摸摸这菜帮子,硬实着呢,霜打过的白菜甜。"他粗糙的拇指拍打着菜叶,霜花簌簌落到地上。大婶见讲不下价钱,撇着嘴挑了两颗,还硬要父亲抹掉了零头。桂花数着筐里的白菜,总共还剩七八棵。隔壁摊位的老张叔已经卖完了,正蹲在墙角啃干粮。

下午的风突然急了,卷起街角的雪粒子往人脖子里钻。父亲给桂花把棉袄又紧了紧。筐里还剩五棵白菜,桂花数着卖菜的纸币,毛票皱巴巴的,加起来刚好够交上开春的学费。她把钱小心地叠成方块,塞进父亲棉袄内袋的补丁里。

远处传来敲锣声,卖年画的货郎挑着担子挤过来,画纸上的胖娃娃抱着鲤鱼,红通通的。桂花想起家里土墙上的旧年画,边角都卷了边,弟弟总说那娃娃手里的鱼像煮熟的红薯。

父亲突然站起来,把最后五棵白菜捆成一捆:"走,去县中学门口。"父女俩推着独轮车拐出集市,车轱辘碾过冰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县中学校门口的路灯刚亮起,暖黄色的光里,几个接孩子的家长围着看白菜,挑走了最后几颗。桂花看着出来的带着红领巾的女孩们,她们戴着的红头花是桂花从来没见过的样式。在路灯的照耀下,红头花随着女孩们跑出校门的步子一跳一跳着。

归途的星星比来时更亮,冻硬的车把在手里硌得生疼。父亲把装钱的手帕又往怀里塞了塞,桂花来回翻看着红头绳——那是父亲回来路上买给桂花的,想象着母亲给她扎辫子的样子,想象着弟弟看见新头绳会不会又蹦得老高,央求着父亲给他也买个玩具。

车轮碾过结着薄冰的田埂,袅袅的炊烟也早已散去,村里的灯次第地亮着,像散落在雪地里的碎星。桂花望着父亲弓起的脊背,棉袄上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父亲笑着对桂花说:“开了春矿上就招工,爹一定给你交上学费,一定供咱桂花考上大学。”寒风依旧凛冽,可菜筐里的霜花不知何时化了,水珠顺着青白的菜帮子滚落,在冻土上泛着斑斓的冷光,像落在时光里的,那些沉甸甸的、发着光的日子。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