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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付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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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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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鼓秧歌

风裹着黄沙,掠过老槐树虬结的枝干,把梆子声扯得七零八落。九爷立在土台子上,手里的枣木梆子使劲敲着,鼓点却像漏了气的皮球,一声比一声闷。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裹棉袄的老汉,袖着手,呵出的白气混进暮色里,像极了当年戏台前缭绕的旱烟。

三十年前,这梆鼓秧歌可是能震塌天。

九爷记得清楚,那年正月十五,黄河刚解冻,十里八乡的秧歌队踩着冰碴子往河神庙涌。他领着孙家班的汉子们,红腰带扎得比日头还艳,鼓槌抡圆了往牛皮鼓面上砸,震得庙檐下的铜铃叮当乱颤。女人们甩起绿绸裤,脚尖点地转着圈,梆子声追着她们的腰肢,一声比一声有劲。那时候的鼓点是有魂的,一声梆子催出三声吼,黄河水都得跟着调头。

那时的九爷每天天不亮就揣着鼓槌往黄河边上那棵歪脖子槐树去。树皮被摸得油光发亮,树根处嵌着几道棒槌印。九爷和孙家班的汉子们就这样把鼓点敲得越来越响,直到鼓声震得黄土簌簌落。那梆子声穿过晨雾,传到三里外的邻村,早起拾粪的老汉听见了,都要跺跺脚上的泥,笑骂一声:“孙家班这群后生,要把黄河水震沸喽!”

如今的鼓,是哑了。

九爷的儿子早些年南下打工,临走前把鼓槌撂在炕头:“爹,现在这玩意儿挣不来楼房。”孙子小海倒是稀罕,这几日总是举着手机在台前晃,说是要拍成“短视频”。九爷瞧见他屏幕里的自己——驼背,皱纹,褪色的黑色对襟袄褂,鼓声被电子乐衬得像老牛喘气。

“爷,你这调子太土,年轻人欣赏不了啊。”

夜里九爷蹲在河沿,拿袖子一遍遍擦那面老鼓。鼓皮上裂了缝,他用黄胶粘了又粘,像是补自己豁了牙的嘴。远处有卡车轰鸣着碾过新修的柏油路,车灯刺破黑暗,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夜,师父把鼓槌传给他时说的话:“秧歌的魂不在调门,在脚底板上沾的土腥气。”如今这土腥气,早就被水泥地吸干了。

正月又至,村委说要搞“非遗展演”,又煞有其事地邀请九爷。台子搭在新建的文化广场,铺着红地毯,背景板上印着卡通秧歌娃娃。九爷的梆子刚起个头,音响里突然蹦出电子鞭炮声,把他惊得手一抖,鼓槌砸在鼓面上,这鼓声是哑了。台下举着糖葫芦的娃娃们哄笑,年轻媳妇忙着和镀金的秧歌雕塑合影。鼓点还在响,却像打在棉花上,连九爷的影子都惊不动。

散场时,小龙笑嘻嘻地拿着支烟递给九爷:“爷,县里记者说要给您拍纪录片呢。”九爷没应声,攥着鼓槌往老河滩走。月光下,那棵歪脖子槐树还在,树根上深嵌着几十道鼓槌砸出的凹痕。他忽然抡圆胳膊,梆子声劈开夜色,惊起芦苇荡里两只雁子。鼓是破鼓,调是野调,可这一声声砸下去,倒像是要把三十年前的光景都从黄土地里震出来。

东方泛白时,九爷在树下睡熟了。鼓面凝着霜,远处收割机正在翻搅麦茬,新播的种子混着农药味沉入泥土。梆鼓秧歌的调子,终究和黄河水一样,打着旋儿,向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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