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从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推论一下,应该是从我记事甚至还不记事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在爷爷奶奶家了。爷爷在车站上班,奶奶是“家务”,我上学后填各种表格,都这样写。
爷爷和奶奶都是清朝末年生人,因为年纪大,而且为人持重,勤劳节俭,家境还算优裕,在当时的小镇上很受左邻右舍尊重。
爷爷奶奶都没上过学,不识字,父亲寄来信,要请邻居家邱大爷念。我上小学一年级后,开始读父亲的来信,连猜带蒙,能把大概意思读出来,而且我也从小学一年级就给父亲写信了。爷爷奶奶说,我写,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在家里有用了”的存在感。
奶奶在结婚前,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也是小户人家的娇女,这是我后来的猜测。奶奶长得很好看,一副安详慈善的样子,平时总是很稳重。主要因为奶奶是裹脚的,除了大脚趾,其余四个脚趾都弄折了窝在脚掌下。但那时,我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奇怪这个事。每天看着奶奶柱着拐棍迈着小步慢慢地走路,认为女人老了就应该这样。
奶奶虽然不识字,但知道很多故事。我和姐姐天天晚上都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讲的故事很好听,而且都有头有尾,有人有事,有因有果,有情节有细节,像小说戏剧。我不知道这是奶奶从书上看来的还是听别人讲的,如果不能从书上看来,那还有可能是奶奶看戏看来的。
奶奶讲过四郎探母、梁山伯与祝英台、孙悟空坐天庭、菩萨下凡、学乖、相亲等,有的我还能大概记住。奶奶讲的梁祝比剧本上的生动有趣,更有生活气息。后来我觉得,这些故事也未必都是奶奶从戏中看来的,有些还可能是奶奶自己编的。奶奶不仅见识广,记忆好,而且还能创作。
有一次,邻居一个大娘来我家,说她的男人病得很重,已经好多天了,躺在炕上不能动,来问我奶奶怎么办。她对奶奶说:您年纪大,经历的事多,看他这个样子还能不能行了?奶奶想了想,说:你在晚上点个洋蜡,在炕沿下面照一照,看炕上是躺着个人还是堆着个坟包。如果是个人躺着,就有救,如果是个坟包,就准备后事吧。我当时在旁边,想着奶奶的话,觉得似乎有道理,但又想不明白是什么道理。那时人们生活艰难,家里人病了,一般都不到医院去,除非严重了,而且还有治愈的希望才去。
奶奶有些口语表达,我至今也想不出用什么字来书写。比如“切切(qieqie)”,人在累了的时候,奶奶会说:“切一切”、“切一会”、“切切吧”。意思我明白,是歇一歇的意思,但用什么字来写,我一直没有找到。还有“砦砦(zhaizhai)”,是把碗里粘着的米粒粥糊用水涮下来的意思;“霎霎(shasha)”,是用手或工具把米粒从糠皮中筛选出来的意思;“沘一沘”,是用收手或工具挡住米粒,把水放出来的意思。这些事都是日常做的,话也都是日常说的,意思我都懂,就是不知道怎么写。
有些字的口语读音和书面注音不同,比如“取”,东北人读作“qiu”,“宿”,东北人读作“xiu”,这都是方言关系,但奶奶的“砦砦”,我也不认为是方言语音的问题,应该有个对应的字。比如香菜,平常人们都这样叫,但奶奶却一直叫“芫荽”。我曾以为这是方言,后来我知道“芫荽”才是香菜的学名。奶奶是山东人,说普通话,受过正统文化熏陶。
现在有很多东北的方言口语都能找到对应的文字,比如“磨叽”、“埋汰”、“膈应”、“得瑟”,“顾勇”,等等,原来我都认为是只在方言口语中才有的,现在都能从字典上查到。“切切”可以看作是“歇歇”的方言口语发音,但“砦砦”、“刹刹”这些,我总也没有在字典上找到,而且没有在任何书面文字中见到(当然和阅历有关)。在农村,现在还有人使用这样的口语,我每天喝粥都要“砦砦”,为了不浪费一点有用的东西,说明这是常事,需要有一个对应的语音和文字来表达,但是没有。而且,要表达这些意思,除了奶奶的“砦砦”,我也没有找到别的更合适的口语发音。
人们最初就是通过某种发声来表达某种思想或感情,这样的发声逐渐被大家认可并遵守,能够进行交流和沟通,就形成了语言;把语言用符号记录下来,就是文字。奶奶说的“砦砦”等,怎么就没有对应的文字呢?一定有,只是我没有找到。我也算读过几年书了,可是始终没有找到表达这些意思的文字,所以我觉得,这说明奶奶很有学问,比我的学问大。
奶奶对于过节过年非常重视,都有复杂的仪式,在当时的小镇上,算得上独一家。比如中秋节,要用洋灰在院子里画上一些大圆圈之类,表示粮囤米仓;在鸡窝猪圈等处贴上“酉”字,表示禽畜满圈,象征家里六畜兴旺,年头五谷丰登。过正月十五,要用面做很多的“面灯”,各式各样,中间有凹槽,可以放豆油。晚上就把面灯点燃放在院子里,鸡窝鸭窝猪圈上。第二天,再把面灯收起来,做面汤吃。说实在的,即使在当时的条件下,我也觉得这种面汤不太好吃,因为有棉花做的灯芯烧糊的味道。
过年就更隆重了。从小年开始“换饭”(平日吃的都是粗粮,换成粗粮细粮搭配的“两掺面”),摆香案送灶王爷上天。年三十换成全部细粮,直到初五。到正月十五,换回粗粮,年就算过完了。从初一到初五,家里不能扫地,任从瓜子皮果皮糖纸等在地上铺着。当时我只认为,这是因为过年,除了做饭,什么活都不干,但后来想明白了,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显示家里人丁兴旺,亲戚朋友多,邻里关系好,客人来得多。
过了小年之后,每天的活主要是准备过年的食物,积酸菜,冻豆腐,炸各种面果、鸡块,灌血肠,蒸各种面食。奶奶很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蒸出的面食都有讲究,像枣山、鲤鱼、小蛇、刺猬、猪、鸡、麦穗,等等,可谓琳琅满目。还有做面食的模子,把面按进去,再扣出来,就有了各种动植物的样子。现在想想,这应该算是“非遗”吧。从初一到十五,我们就吃这些东西。附近的邻居家,只是在年三十或初一蒸一锅馒头,炒几个菜而已,根本没有这些讲究。
我小时候的记忆,爷爷工资并不高,但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比周围的邻居强些。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爷爷的勤劳,二是奶奶的节俭。奶奶过日子非常仔细,善于精打细算,那真是一分钱掰作两半花。
当时我家每年还养一头猪,快过年的时候杀。还有几只鸡鸭鹅,奶奶都饲养的很好,下的蛋也能贴补家用。那时这都属于资本主义尾巴,但似乎没有人管过我家。奶奶还喜欢养花,在外面窗台前搭着一个木板,放着几个花盆。我们那里是个农村小镇,家里养花的很少,再说那时也不提倡,所以,我奶奶养的花也算特别的了。我记得的花名有绣球、月季等几种。
那时农村用的是110伏电,我家的用电器是三个白炽灯一个收音机。三个灯泡一个10瓦两个5瓦,收音机是电子管的,功率也不大。平时点灯和听收音机,都受到奶奶严格限制,一定是非常需要的时候才用。那时是几家共用一个电表,每月电费均摊。奶奶知道邻居家用电不节制,便自己买了一个电表。这之后我家一个月连一度电都用不了。电费是9分钱,鸡蛋也是9分钱一个,等于是我家一个月用的电费还不到一个鸡蛋的价钱。即使这样,我得到的电器的益处仍远远比邻居家的孩子多。晚上做完作业,奶奶允许我们听收音机,我就是听着小喇叭广播和孙敬修爷爷的故事长大的。
奶奶的节俭对我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我到老了依然不会乱花钱。这已经不是理念,而是成了习惯。现在日子好了,也不缺钱了,但我依然努力做到,该花的钱几千几万也要花,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花。要做到钱属其值,物尽其用。我深信一个道理:不管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生活提高到什么水平,节俭都是不可少的。这是人类生活在地球上的最基本的原则,也是奶奶留给我的最大财富。
我十几岁是离开奶奶,十多年后奶奶去世,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我小时候在奶奶家生活的十几年经历依然记忆清晰。奶奶对我们很严厉,但这丝毫也没有在我的心中形成怨艾,倒是觉得那种严厉充满爱意。现在还经常想起奶奶的音容笑貌,写这篇小文也是为了纪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