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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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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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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鼓泉

一听说要回石鼓老家,邢小茹一下子显得异常兴奋。李贺和邢小茹是二婚,她比李贺整整小一轮。如果不算二人拍拖的三年,两人领证也就不足半年时间,用邢小茹的话讲,两人依然处于蜜月期。李贺反问,你这到底是蜜月还是蜜年?邢小茹理直气壮,当然是蜜月,我是以年当月,享受新生活。邢小茹将两手箍在李贺的脖子上,此时李贺应该把邢小茹给“吊”起来宠宠她,这是两人亲昵的基本套路,可今天李贺似乎没有托举邢小茹的意思,邢小茹就有一种得不到满足的不悦。这时候李贺突然在邢小茹的左脸颊处轻吻一下,邢小茹一下子就又高兴了。她放开了李贺,将攥着的一只小拳头握在自己胸前:我的青春我作主!邢小茹扭动着她引以自豪的小蛮腰,似乎有一种宣誓主权的意味。

邢小茹对李贺带她回老家兴致盎然,也充满期待。这既是一种好奇,或许还有一种身份被认同的心理作祟。邢小茹说,我一定要去哥哥的出生地看看,我要去寻觅哥哥过往的踪迹,回溯哥哥的童年时光。小茹兴高彩烈地换了一身短裙,俨然一个快乐的小公主模样。

一路高速,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

稀稀落落的村庄点缀在绵延起伏的山凹处或山坡脚下。小小的石鼓似乎是见缝插针般被浓密的杨柳树荫所蔽护。

宽绰的四合院,堂屋是一幢五间两层楼房,东屋是四间瓦房,西屋是四间晒棚,南屋被拆除后只留下一个老式门楼。院子中央有一个拱形砖砌花墙,将院子分割为里外二进院,石鼓人称作“五裹三”。

刚进院,邻居大娘大婶们就跟着来了,她们手里提着豆角、南瓜、茄子、白菜、红薯,各色各样新鲜果蔬溜墙根摆放了一大片,昔日空荡冷清的院子一下子恢复了人气。

邢小茹悄悄问,这些邻居为啥这么热情?李贺小声解释说,邻居送果蔬过来,应该是对过世父母的一种念想吧。母亲在世时与邻为善,现在邻居把母亲曾经的友善反哺给了我们。邢小茹“嗯嗯”着,眼眶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女人泪浅,邢小茹一下子被乡亲的质朴所感动。

午后,邢小茹被邻居二婶叫去吃带皮核桃去了。李贺一个人躺在床上,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突然,隔墙后街上几个孩子玩跳皮筋儿的嬉闹声传来。随着孩子们有节律的跳动,耳边回荡着孩子们稚气的念白:

绣,绣,绣花针,

绣花姑娘去买针,

有长针,有短针,

就是没有绣花针……

人生的种种无奈,竟从小孩儿的童谣中折射出来。躺在床上,心烦意乱,却并非是孩子们的嘈杂声影响了他,最近总感觉处于一种焦虑困乏状态,他看过医生,医生说这属于中年焦虑症,关键还是得自我调理。吃了几副中药,也不见效果,对此邢小茹还耿耿于怀,说他服中药影响了她的备胎计划。

自从父母过世后,他便很少再回来石鼓。曾经熟稔的乡村,似乎已然有了一些心理上的隔膜。既然无法入睡,索性走出院子,来到街上。街上只有几个溜墙根闲坐的老人,偶尔有人背着沉重的编织袋从眼前走过,也多是一些陌生人。

掏出手机给邢小茹拨了电话,那头邢小茹兴致勃勃地喊:哥快来吧,二婶家的带皮核桃真好吃。

邢小茹从二婶家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只小花狗。邢小茹弯腰摸一摸小花狗,回吧,小花,一会儿再跟你玩。小花狗乖乖地转身回了家。邢小茹从包里取出一只果子递给李贺。二婶家院子里还有一棵山楂树呢,我已经洗过了,哥你尝尝,这红山楂好吃着呢。

李贺咬一口,嚼几下,将果渣吐掉,对邢小茹说,过去村里妇女怀了孕,如果喜欢吃酸果子,就是怀了男孩,如果爱吃甜果,就是怀了女孩。邢小茹眉毛向上一挑,酸酸甜甜,我都爱!李贺瞥一眼邢小茹,可惜你的肚子空空如也。邢小茹的脸色突然晴转阴,随口抛出一句:这可怨不得我!

李贺自觉失言,赶紧伸手在邢小茹的鼻梁上轻刮一下,说句“会有的”,邢小茹哼一声,就怨你!

两人来到村西头。

一处新院落。高墙大院,青砖黛瓦。这是发小三柳家。半年前,三柳在建筑工地坠楼身亡。那段时间,他正在国外做访问学者。

三柳后续的老婆是罗青缨。罗青缨留给李贺的印象似乎永远定格在她围着红围巾出现在他面前时那个模样。三柳刚娶了罗青缨那阵儿,曾打电话质问李贺,为啥不回来石鼓喝我一杯喜酒?李贺忙解释说自己忙得走不开。三柳在电话中跟李贺吹嘘:曾经的碾庄一枝花,终于让我给弄到手了。当初,罗青缨曾心心念念想嫁给你。可你是石鼓走出去的大学生、大教授,你小子怎么可能看得上她一个农村妇女?罗青缨嫁我才对,哈哈哈。电话这头李贺嗯嗯几声,对三柳的话不置可否。他向三柳承诺,等回来石鼓,一定要补上这杯喜酒。三年了,他都不曾回来过石鼓。这杯喜酒还没喝,却传来三柳出事的消息。

家中无人。

李贺领着邢小茹来到外河滩。

河滩上曲溜拐弯的河床,被称作“露水河”。露水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平素里它静卧在宽阔的河滩上,只有遇上洪涝时,才会洪水滔天,肆意泛滥。沿河两岸的田地几经冲毁,又几番修复。邢小茹一下子对河床里的鹅卵石产生了兴趣,挑选出几块形状奇特的鹅卵石,非要带回去不可。李贺说,最漂亮的鹅卵石在河的上游,你要喜欢,一会儿我们开车到上游去捡更漂亮的。邢小茹的好心情一下子就高涨起来。她跳下一座沙坑里,半躺在细软的沙堆上,邢小茹已经换上了一套运动装,依靠在沙堆上摆成一个大字型,与沙堆浑然一体。邢小茹朝李贺悄悄问,哥,你说会不会有年轻的情侣躲进这沙坑里做那种事?李贺对她说,我十二岁那年,一个小伙伴在沙坑里游泳时,淹死在了沙坑里。李贺这么一说,邢小茹像是被地蝎子蜇了屁股一般弹跳出了沙坑。

看着邢小茹惊慌失措的样子,李贺咯咯地笑起来。邢小茹立马又表现出一种上当受骗般的委屈,你不会又在拿谎话哄骗我吧?李贺摇摇头,你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叫啥?露水河呀!那谁会在露水河里做那种事呢,那不成露水夫妻了么?邢小茹的嘴巴一下子张成了O型。

田埂上,时不时有小四轮、电摩穿行而过,甚至还有人推着那种古旧的手推车出现在田野间。放眼望去,一垄垄的黄花地已是一片枯黄。早年,河滩地只种植玉米、谷子和高粱,现在政府鼓励连片种植黄花,人们才开始在河滩地种植了黄花。每到花季,沿河两岸遍地黄花,呈现出一幅诱人的田园风光。眼下,黄花采摘期已过,满地的黄花叶片由绿而泛黄,人们已经开始在黄花地里拔割枯叶、培土护垄。

邢小茹突然惊呼道,哇噻,快看,那边地里有个稻草人!

顺着邢小茹所指方向望去,哪有什么稻草人,分明是有人正躬身在田地里劳作。

那块地叫三十亩滩,它曾是石鼓最大的一块滩涂地。

两人顺着田埂走过去。一个老妇模样的人正提着篮子,弓身在枯黄的桔秆间来回拨拉翻动着,动作连贯而娴熟。发现有人朝这边过来,她停下手里的活儿,伸起一只胳膊擦拭一下脸颊,目光转向来人。李贺一直在寻思她是不是石鼓的,却无法与任何一个熟识的石鼓人对号。眼前这个妇人让李贺有一种既熟识又陌生的感觉。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但迅即又作出了否定。这是一张像刀刻过一样的脸,脸颊上横七竖八地呈现出给一道道的纹路,她的两眼圈发黑,眼皮耸拉,嘴角和眼角呈现出深度皱折。她的目光出现一丝的诧异,然后礼节性地朝他们一笑。她的笑容从满脸的皱纹中强行蔓延开来,然后又迅即被那些深刻的纹路给压制了。她个子高挑,身体瘦弱,两条腿似两株并排生长的高粱秆儿,长到半腰后又合二为一。大娘,你这是在做啥?邢小茹傻傻地问。没容对方回答,李贺赶紧解释说,这是在“遛黄花”。在已经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捡漏,在石鼓统称作“遛”。李贺瞥一眼她胳膊上揽着的那个荆条篮子,里面已经有了小半篮的黄色花瓣。对方的目光依然在邢小茹和李贺身上来回打旋,两嘴唇蠕动几下,似乎想开口说话,最终却没形成语言。

离开三十亩滩,走上乡间公路,恰好有几辆挖河沙的载重卡车从不远处的沙坑里轰隆隆地驶上来,每一辆重卡的身后都泛起一股黄沙,好似一只只黄袍妖腾空而起。回头朝三十亩滩瞥一眼,地里的妇人似乎也正在朝这边张望。

李贺独自一人来到了空旷的打麦场上。

乡村的夜晚是沉寂的。月明星稀的夜晚,凉爽与温暖同在,很静谧,很唯美,也很惬意。一个在城市里呆久的人,潜意识里是没有月光的,因为城市的夜色会被闪烁的街灯所迷惑。城市人看不到城市上空的明月和星辰,人们只会去留意那些街灯的明灭闪亮。一个回到乡村的人,总是免不了会去遥想曾经的乡村月光,看月光从树荫里筛下的光斑,闪烁不定、飘忽不定的景致,听月光在树荫下叮当作响、飘落入地时的心悸,想月光与空旷、石子、河水哗啦相拥的柔美。独自一人,伫立旷野中,寂静一下子把他拉回从前。曾经远去的乡村月色,蓦然又回到眼前。石鼓似乎没变,自己却一溜小跑,由少年而青年,由青年而中年。村子里光屁股嬉戏的童年,爬墙上树的乐趣,河里戏水的情景,背柴打草的少年,那段全世界只有几个人才知道的初始生活片断,从一棵树上摔下来的情景,还有那些曾经最要好的玩伴已然逝去的伤感,往事历历在目,似乎又恍惚不定。

手机响了,忙掏出手机。邢小茹质问他为啥不接电话。他反复解释,刚才只顾欣赏夜景,没听到电话。邢小茹哼一声,我就不信你没听见,分明是有意不接我电话。他一下子感觉很窝火,我怎么会是有意?邢小茹不管不顾,执意要他道歉。

刚才出门时,邢小茹正捧着手机追剧,看她正看得起劲儿,才没有打扰她。然而,在邢小茹这里,所有的解释都不叫理由,只能跟她说“对不起”。

两人重新来到打麦场上。李贺告诉邢小茹,小时候我常来这里望星空,寻觅天河在哪儿,指认牛郎织女星。大人们一遍遍地讲述着那些诱人的传说,小孩子总是听得五迷三倒,充满憧憬。

邢小茹紧依着他。哥你告诉我,你的初恋是不是留在了石鼓?有没有小女生给你写过纸条?他摇摇头。邢小茹说,我可不信!一些小女生总是会喜欢那些学习成绩好的男生,哥哥从小就学习好,就不信没有女生喜欢过你。

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陨落在远处的夜空,邢小茹惊叫一声,哇,好美!

他紧紧揽住了邢小茹的腰。石鼓人把彗星称作扫帚星,说它不吉利,谁看到了都要唾一口才能消灾抹难。

邢小茹赶紧呸一声,抱紧了李贺的胳膊。

凸凹不平的青石街,两个合二为一的身体就有些歪歪扭扭,邢小茹把两人的这种亲昵喻作藤缠树。邢小茹说,哥是树,我是藤,我必须牢牢箍住哥哥。邢小茹一再强调说,她这是在补课。

这是回到石鼓的第一个夜晚。邢小茹兴致高涨,李贺却感觉有些累。他伸手拍拍邢小茹,快睡吧,小茹,明天还要早起呢。回来石鼓,还用早起?我可是要睡懒觉!邢小茹侧身过来,一只手在李贺身上不停地游走,他轻轻地移开她的那只手,说句我累了。邢小茹顿时像受了莫大委屈一般,你是偷懒,还是心里讨厌我了?他也一下火了,你已经得手了,称心了,却还是如此蛮不讲理!这句话并没有脱口而出,而是化做了潜台词。不与邢小茹吵,是他的底线。他图的是活得自在安闲,可是,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些烦心事接踵而至,怎么可能安闲!这次回来石鼓小住,本想暂时拋开一些纷扰与杂念,安心静享那种心远地自偏的惬意,却时不时会滋生出一些小烦忧。前不久他由中文系主任的位置调整为学院宣传部长,原来与他关系不怎么融洽的副主任升任系主任。这次调整似乎很突然,领导找他谈话,这种美其名曰的征询意见,其实是一种形式大于内容的程序而已。他本不想跌入院系里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里,却又不可能独善其身。对这次人事调整,他有一种坠入云里雾里的感觉,邢小茹却显得异常兴奋,或许下一步哥哥就该进班子了。他笑而未答。这种理论的推测从来就是一种比玄学还玄乎的东西,自己只能不去多想,却又止不住胡思乱想。此刻,邢小茹身体横陈,他索性伸手按了床头的开关。那只手继续在他身上摸摸索索。他只好伸手揽她入怀,拍拍她的背,答应她赶紧睡,明早有惊喜。邢小茹一下子半坐起来,我的好哥哥,这可是你说的,反悔是小狗!

在邢小茹这里,他宁愿做只懒狗。

邢小茹想怀个孩子的心愿时时未了。她先是对这种期待充满无比的自信,说她两个同学都是三十五岁才怀的孩子,还有同学她表姐生孩子时已经年届四十。慢慢地,邢小茹又将这种期待化作一股怨气,使性子发脾气也就如约而至。你一定心怀鬼胎,不想让我如愿。邢小茹一生气,这些赌气话就会脱口而出。邢小茹也有过短暂的婚史,前老公出国不到一年,就变成了“前夫”,邢小茹果断与老公办了协议离婚。邢小茹的前夫也是中文系教师,本来,同事之间彼此安好,老公一走,邢小茹主动向李贺示好。起因是邢小茹跟系里另一位年轻教师争副教授名额时,作为系主任的李贺暗中照顾了她,所以她才对他心生感念。一开始,李贺对邢小茹主动接近自己当作一种生活的调味,欣然笑纳。两人微信聊天由上下级之间的客气慢慢转移到了生活日常。邢小茹控诉她与老公之间似乎自始至终有一层隔热板,从来不曾体悟过来自老公的温暖,邢小茹甚至把老公出国解释为是一种生理性逃避。他以兄长加领导的真诚循循善诱,教导邢小茹应该主动对老公投以真诚与柔情,直到一次他与邢小茹一起到外地学术交流,邢小茹竟活学活用,把这种主动运用到了极致。邢小茹主动投怀送抱,李贺自然也是适时呼应。在邢小茹这里,他才真正体悟到了什么叫干柴烈火,什么是半推半就。邢小茹与老公离婚的意志异常坚定,他还傻乎乎顺势而为,全力协助,殊不知这是邢小茹的一步先手棋。尽管邢小茹始终不肯承认,但事实胜于雄辩。他的婚姻在邢小茹的步步紧逼下走入绝境,在经历了两年多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艰苦卓绝的挣扎后寿终正寝。

结婚、生子、余生幸福,被邢小茹称作“三件套”,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可在怀孩子这件事上,却始终未能遂她所愿。李贺说她是得寸进尺,她说男人都是得手的东西就不再珍惜。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将虚幻转化为现实,所有的感觉就会失去它原有的味道。男人与女人,就是在虚幻中迎来送往,就如同男女间那档子事一样的道理。两人一旦成为夫妻,揉合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就一定得与现实接轨。

邢小茹的“三件套”理论听起来挺接地气,到了实操阶段就会走形变味。道理谁都懂,摊到谁头上谁也搭配不好。夜半恍惚中,前妻吴黎玲突然来找他哭诉,说她无端遭恶人欺凌,李贺却袖手旁观。如今,她与孩子过得异常艰难,李贺除了如期打给生活费,别的事他全都不管不顾。他顿感百倍的冤枉,也瞬间义愤填膺,怀抱孤寂无援的前妻,在百般安抚下顿感身体酥麻滚烫,安抚竟演化为夫妻床第之事。事到中途,猛然清醒,却不得不完成剩余程序方可作罢。邢小茹吃饱喝足般沉睡而去,他却怅然若失。

窗外似乎隐隐约约传来蟋蟀的鸣叫声。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蟋蟀在鸣叫,更不能确定这个季节会不会还有蟋蟀。身边邢小茹入睡后的轻微呼吸声如约而至。最近一段时期,他总是在邢小茹轻微的鼾声中辗转反侧。此刻,变幻不定的场景开始在他纷乱的思绪里纠结缠绕,他已经分辨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石鼓距碾庄三里,碾庄唱戏,石鼓人都会去看戏。戏台在大队院,地方不大,人满为患。靠前边的区域是坐着凳子专心看戏的中老年人,靠后边区域则多为不坐凳子站着看戏的年轻人。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人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朝拥挤的人群横扫过去,当然他也不可能把棍子落在谁的头上,他用的是虚晃的猛劲儿。眼见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推我拥,相互簇拥着,嬉闹着。其实,这种此起彼伏的簇拥,根子都在那些年轻姑娘身上。

又一个小波澜拥过来,一年轻女子跟他贺撞了个满怀。他连忙说句“对不起”,那女子却小声问了句,你是石鼓的吧?嗯,我是。石鼓考上大学的就你一个。他再嗯一声。前边有个座位,你跟我过来吧。他乖乖地跟着她挤过去。两人坐在一张小凳子。他往这边一挪再挪,她却朝这边一挤再挤。堂堂大学生,还害羞呀。她小声打趣着,他顿感脸上火辣辣发烫。春节刚过,虽不怎么冷,却也不暖和,何况是在夜晚。他两手掬在一起做一个呵手的动作。冷吗?不冷。放寒假了?是的。有对象了?没没没。往我这边靠靠呗,看你快要坐空地了。她这么一提醒,他反倒更加窘迫,用余光悄悄瞥一眼,原来是一位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的姑娘,典型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向两侧微微上扬,脖子上围着一条红毛线织成的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脖子上,裸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一只耳朵被围巾包裹着,另一只裸露在外,露出厚实而小巧的耳垂,黑葡萄般的眼睛时不时扑闪几下。确信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他内心越发砰砰乱跳,局促不安,目光也不敢再朝她这边看。

一只手像一只毛毛虫一样悄悄移到了他的手背上。在一阵锣鼓声中,他反手压住了她的手背,既而攥住了她的手腕。夜色给了他一股胆气,对方的默认顺从让他得寸进尺,内心就有些小澎湃,那只手就更加不安分。握着的那只小手暖暖的,绵绵的。他用手指在她的手腕处轻轻划几下,她立马用另一只手还击他,直到两只手十指相扣紧握在一起。

我叫罗青缨,比你小两岁。她主动自我介绍。原来身边这位漂亮姑娘就是号称辗庄一枝花的罗青缨。此刻,戏台上,老旦姜桂芝的唱词有板有眼:

老身家住南阳地

离城十里姜家集

那个棋盘大街住在路西

老爹爹一身好武艺

姜家的花枪谁不知

我无有兄来无有弟

所生人一个娇闺女……

两人约好第二天在村外的三十亩滩见。第二天,他来到了约定的地方,却迟迟不见罗青缨。地里的高粱秆早已倒伏在地,冷风吹打着那些横七竖八的干枯桔秆发出嗞嗞的声响。石鼓离辗庄三里,石鼓在南,碾庄在北,如果罗青缨从碾庄出来,一定是由北往南走,两个人就可以在半道相遇。外河滩可是比昨晚的戏台下冷多了,他浑身打着哆嗦,却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碾庄的下一场戏还在明年。寒假结束,他满怀缺憾返回了学校。从此那个清纯而热烈的女子,再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但那晚的一些情景却让他刻骨铭心令他怀想,慢慢竟化作一种无法遏制的臆想。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黑暗里,那个年轻的身影和爽朗的笑语总会如约而至。他甚至暗暗怀疑这会不会是他失眠的症结所在。其实,他与她仅仅是一面之缘,却在他内心挥之不去,且愈加清晰。他不敢把这种猜疑告诉任何人,包括他悄悄咨询过的心理医生。

一睁眼已经天亮。起床时扰醒了身边的邢小茹。邢小茹本能地抱紧他,不让他起床。乖,你再睡会儿,我去准备早餐。邢小茹眯眬着两眼,哥我想吃煎鸡蛋。这是在石鼓。石鼓怎么了嘛。没有不沾锅。不嘛!我就要哥哥给我做煎鸡蛋嘛!邢小茹又开始拿身体朝他撒娇,他移开她的那只手,再轻轻拍拍她,邢小茹顿时变做一只贪睡的小懒猫。

早饭刚过,陈老师两口子来了。陈老师大名叫陈建良,石鼓没有人叫他名字,大人小孩都叫他“陈老师”。陈老师从十几岁开始就在村里当民办老师,一直到五十多岁才转正成了公办老师。村里学校已被撤并,陈老师已经退休,但石鼓人对他的称呼依然没有变。李贺曾是陈老师的学生,对陈老师自然十分敬重,每次回来石鼓,他都要去看望陈老师。陈老师的老婆庆嫂还提来了半篮子红萝卜。

李贺向陈老师打听三柳家的情况,庆嫂说,三柳的两个孩子在县城读高中和初中,三柳在县城有房子。三柳在世时,平时很少回来村里,三柳出事后,三柳续娶的老婆罗青缨独自一人住在村里。三柳和罗青缨结婚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年。这个罗青缨,唉,真是命苦。三柳不在了,罗青缨每天都去黄花地里遛黄花。

李贺说,我们昨天去三柳家了,家里没人。

陈老师说,那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三柳家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庆嫂喊了几声,没人应允。

几个人在院子里汉白玉石桌旁的石墩子上坐下来。邢小茹大概嫌石墩子不干净,没有坐,而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庆嫂说,三柳死后,罗青缨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三柳娶罗青缨,也是费了功夫的,可听说两人婚后过得并不怎么热乎。三柳倒是喜欢罗青缨,可两个孩子不接受她,平时三柳也不让她去城里。罗青缨一个人住在村里,也很少见三柳回来。唉,半路夫妻,离心隔瓣,怎么也热乎不了。

李贺问,据说三柳的死因有不同说法。三柳到底是自己失足坠楼,还是被人故意推下去的?

陈老师说,三柳出事后,村里人议论纷纷。三柳的建筑队属于“清包”,三柳实质上就是一个包工头。大老板欠三柳工程款,三柳又拖欠了别人的供料款和工人工资,身上背了一屁股债。他整日东躲西藏,春节期间都不敢回石鼓过年。为躲避要债的,三柳一个人躲藏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那要债的跑上了施工脚手架。有说是三柳因自己欠债太多,心里发虚,从脚手架上踩空摔下的,也有说是双方发生了激烈争吵,三柳是被对方故意推下去的。反正人不在了,三柳这边也没有啥得力人,两个孩子还小,罗青缨对工地的事一无所知。她一个农村妇女,又是后续老婆,只能听天由命。

庆嫂说,罗青缨曾被称为碾庄一枝花,可如今,她过得比谁都恓惶。年轻时罗青缨心高气傲,最终高不成低不就,活生生把自己留成了一个老姑娘,直到三十好几,没啥指望了,才嫁给了镇上一个煤矿工,那男人还是二婚。可她嫁到镇上没出三年,男人就在煤矿塌方事故中砸死了。罗青缨自己没有生育孩子,丈夫死后,前窝的孩子不待见她,她一个人又回到了碾庄。也就在那个时期,三柳媳妇翠巧患乳腺癌不在了。三柳心心念念想把罗青缨给娶过来,可罗青缨始终不肯答应。

那后来罗青缨怎么又答应了三柳?

咱石鼓除了你,应该就数三柳最有出息了。三柳从一个泥瓦匠,硬生生熬成了建筑队的包工头,也算是财大气粗。三柳托人去说合,罗青缨始终不吐口。有一天,三柳直接去碾庄找到罗青缨,对罗青缨说,我三柳虽是个粗人,可我打小就看上了你,年轻时候我就托媒人来说过你,那时候我家穷,你看不上我,情有可原,可现在我都是包工头了,你还是不肯答应我。罗青缨头也不抬地拋出一句:你是包工头,你有钱,可我不稀罕!三柳一看没戏,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酒劲儿,放开了胆往下说。听说你年轻时就喜欢人家李贺,暗恋人家好多年,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嫁人,可你也不想想,人家李贺早在省城做了大学教授,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过得幸福着呢!你一个人单相思有啥用?倒不如来点实打实的。三柳光顾自己痛快,竹筒倒豆子一般往下说。罗青缨我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吧,我跟李贺可是光屁股长大的发小,李贺心里咋想,没有我三柳不知道的,不要觉得你跟他在戏台下亲热过,人家早忘了你是哪根葱了。罗青缨猛然抬起头:你跟李贺是发小?三柳拍拍胸脯:这还有假!小时候我俩经常在一个被窝里光屁股滚打呢。有一回,李贺后腰上长了一颗肉刺猴,他让我帮他给掐掉那颗刺猴,我用力一掐,他疼得哭爹叫娘。

三柳这一闹,罗青缨竟然答应了他。

此时,邢小茹恰好转悠到了院子北墙根那棵石榴树下。她没听到庆嫂的这些话。

三柳在村里新修盖了宽绰的楼房,罗青缨倒也有了个安稳住处,可光有一个空荡荡的楼房有啥用?男人没了,也没啥指望了。这人呀,心强命不强,照样白搭。石鼓人私下都说罗青缨是扫帚星,是克夫命,先后克死了两个男人。

李贺问,庆嫂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庆嫂说,三柳在世时喜欢跟人胡侃,这些闲话多是从三柳嘴里说出的,也有从碾庄那头传过来的闲言碎语。

几个人在院子闲坐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罗青缨。

陈老师约夫妻俩晚上到他家里吃饭,李贺带着邢小茹来了陈老师家。

庆嫂给夫妻俩端来茶水。庆嫂年轻时唱过戏,演过阿庆嫂,石鼓人都称她庆嫂。按说李贺应该叫师母,但石鼓不兴这么叫。说是吃饭,其实是喝酒聊天。喝酒是男人的事,石鼓的女人不上桌,这是石鼓的风俗。邢小茹是客人,又是从省城来的,自然可以破例。陈老师在邢小茹跟前也放了酒杯,邢小茹说,陈老师我不能喝酒。陈老师说,你是客人,可以破例的。邢小茹笑笑说,我在备孕。邢小茹完全可以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可她偏要把自己在备孕的事说出来,李贺就有些不好意,邢小茹却说的理直气壮。庆嫂在一旁说,那就别喝,备孕是大事。庆嫂又补充说,陈老师也不能多喝,李贺你得让着你们陈老师。李贺笑笑说,我和陈老师喝酒,早定好了规则。邢小茹好奇地问,有啥规则?陈老师笑笑说,李贺是一次一杯,我是分三次喝完。

任何一种规则,只要经过当事人一致认可,它就是公平合理的,它就是一个有效约定,最主要是,它引入了竞争机制。陈老师心里想,我酒量小,可我喝的少呀,我肯定输不了。李贺心里想,你喝得少,可我酒量比你大,我肯定能赢!这样,两人就较上劲儿了,当然也就有趣味了。

两个男人煮酒论英雄,让石鼓的夜色里飘忽着一缕缕老酒的清香,让沉寂的夜空不再单调乏味。

两个人就着腊驴肉、花生米,一杯一杯地碰着喝酒。喝到中场,庆嫂端上来一盘醋溜土豆丝。庆嫂的土豆丝切得十分精致,李贺夹一口,放入嘴里嚼一嚼,然后说,庆嫂的土豆丝炒得地道。庆嫂受到鼓舞,很快又端上来一盘大葱炒土鸡蛋。李贺赶紧夹了一块鸡蛋,塞嘴里品尝,然后说,这土鸡蛋更好,比腊驴肉好。腊驴肉是李贺自个儿拿的,他用土鸡蛋去比腊驴肉,一褒一贬,夸庆嫂的厨艺,让庆嫂听了很是受用。

趁庆嫂不在场,陈老师悄悄跟李贺说,要是平时,我家这位都不让我沾酒,她总是说这酒是逢凉助凉、逢火助火、逢强助强、逢弱助弱的东西。今天你和小茹在场,不仅没有阻拦我喝酒,还主动加了两个菜。老婆从来没有过的殷勤,让陈老师一下子觉得脸上有光,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自然是十分地惬意。陈老师一再劝邢小茹尝尝新端上来的菜。邢小茹夹一口菜,放进嘴里,嚼一嚼,邢小茹连连称赞味道好极了。

陈老师瞥一眼邢小茹,然后目光转向李贺,小茹人漂亮,有气质,有教养。李贺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呐!

邢小茹嫣然一笑,以示答谢。

尽管三次干一杯,因为碰的次数多,陈老师已经喝下不少的酒。陈老师说,要不是小茹在备孕,今晚一定得敬小茹一杯酒呢。

李贺端起杯,跟陈老师碰了杯,却没有及时喝酒,而是转向邢小茹说,庆嫂菜炒得好,戏唱得更是一绝。庆嫂年轻时可是戏曲名角。

李贺这么一说,再加酒精的作用,陈老师就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其实这是一个人的最好状态。李贺的一句话就拨撩出了陈老师的兴奋点儿。陈老师开始侃侃而谈,我家这位年轻的时候,在方圆几十里,那可是响当当一个人物呢。她演的阿庆嫂无人可比。

李贺接话说,陈老师能娶一个戏曲名角,也是陈老师的福气。邢小茹在一旁起哄说,陈老师快讲一讲你和庆嫂的故事。陈老师忙摆摆手,脸上泛出一些潮红般的羞色。陈老师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都是过去的老皇历了,不讲也罢。

庆嫂恰好过来沏茶,这些话自然就贯进了她的耳里,也立马勾起了她丝丝缕缕的遥想。

这头陈老师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竖起了拇指,在石鼓,李贺你绝对是这个!

如果不是酒精的刺激,陈老师绝不会这样健谈。李贺把酒杯一端,又要碰杯。陈老师说,刚才我们碰了杯,我已经喝了,你好像还没喝呢。李贺说,那我先干了这杯。

酒精作用下的陈老师看似懵懂却才思泉涌。你和小茹的“八字”我都掐算过,你是火命,小茹是木命,木性温和,火隐伏其中,你娶了邢小茹,钻木而生火,所以木生火,对你的事业就是助力,对你们的家庭,就是越过越旺。如果再往深里说,你这火命,把木灼烧成土,聚土成山,就是石鼓背后的大山,有山必有石,石为金,金又生水,石鼓紧依露水河,水生木,木又生火,所谓相克相生,你和小茹那是上好的夫妻命相。陈老师退休以后闲着无事钻研“麻衣相术”,常有人来找他相面合婚,在石鼓没有人不相信陈老师的话。

庆嫂插话说,夫妻命相,这可是有讲究的,两个人命相对,才好!

夫妻俩异口同声,邢小茹心里自然就滋生了一些小满足。这时候陈老师突然挥了一下手,你那前妻吴黎玲,人也不错,尤其是给人一种温韵婉约的印象,也是可惜了她没这福份呀!

酒后失言是常态,陈老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旁的庆嫂赶紧打圆场说,小茹,你快不要让他们喝了,你看陈老师红头涨脸的,一喝酒,他就会扯出一些陈谷子烂芝麻来。

在酒精的拨撩下,陈老师想要说话的兴致比这老酒还要浓烈而不可遏制。

一直到很晚,才散了场。

回了家,李贺似乎仍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嘴里不停地嘟囔说,陈老师根本就喝不过我。

邢小茹端过来一杯温开水,李贺身体摇摇晃晃,半杯水洒在了地上,嘴中重复念叨着一句话:小茹,你说我够不够意思?

李贺显然是喝多了。其实到了后半场,邢小茹就有些不悦。那个吴黎玲,原来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石鼓,这是抹不掉的过去。陈老师那是酒后吐真言。越是这样,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儿。

李贺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小玲我跟你说,我绝对没输!

谁是小玲?你倒睁开眼看看,我是那个吴黎玲么?原来哥哥对她还心心念念,呜呜呜。

李贺不知所措,也一下子清晰了许多。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脑袋耸拉着,忙作着纠正,小茹,跟陈老师喝酒,我没输吧?

是呀,你没输,是我输了。邢小茹的泪水夺眶而出。面对满身酒气的男人,邢小茹只能由着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酒话。

陈老师的老婆庆嫂,那可是方圆几十里的名角,当初陈老师可是高攀不上人家呢。石鼓人都晓得,庆嫂跟演郭建光的那个演员怀了孩子,被郭建光老婆发现后,寻死觅活找庆嫂算账,庆嫂才不得已下嫁给了陈老师的。

邢小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李贺拉扯到床上,李贺口中仍在不停地喃喃自语,却又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太阳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耳边蓦然传来母亲在窗外轻声地唤自己的声音。李贺推一下身边像小猫一样踡缩着身体的邢小茹,我听见我妈喊我的小名了,我妈在喊我吃饭了。邢小茹揉揉眼说,你是耳鸣了,还是发癔症了?你还有妈么?李贺若有所失地抓着邢小茹的一只手,是呀,我妈已经过世好多年了。我真的是发癔症了。

昨晚真的是喝多了,他竟然没再失眠,而且睡得很沉。梦境中,他挑着水桶去了石鼓泉。挑水是石鼓人的习俗。各家各户已经有了自来水,但从石鼓泉挑回的水是泉水,好喝。

有人挑着水桶走近石鼓泉。来者竟是罗青缨。

年轻的罗青缨挑着水桶一步步向他走来。高挑的个子,圆润的脸庞,一脸的喜色。四目相对,两人诧异地盯着对方,谁都不会料想到多年不见的两个人竟会在这里碰上。

蓦然间,罗青缨又切换成了在三十亩滩见到的遛黄花妇人模样。衣衫褴褛,满面愁容。这时候,罗青缨开口说话了,那天在三十亩滩遇到你时,我就猜想会不会是你,可我不敢确定。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李贺突然有些语无伦次。

从你现在的模样里,还能寻到原来的你。那时候你还是清秀俊朗的小伙子。不过你现在似乎也没变老,不像我,都成老太婆了。

罗青缨开始用担子钩住一只水桶弯腰在水池里提水。水桶落在水面,溅出一些水花。水桶在水面上摆动几下,浸入水中。她用一只胳膊作支撑将水桶从水池中提起来,似乎没费吹灰之力。

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的妻子吧?我还以为是你女儿呢。她真是年轻呀!

他的脑际间依然固执地萦绕着那个年轻漂亮的罗青缨,可眼前却分明是另一个罗青缨。岁月将一个女人的青春挤得一滴不剩。此刻,她留给他的是拉满弓一样的后背。

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在戏台下,我们约好第二天要见面的。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了三十亩滩,等了你老半天,也没见着你的人影儿。呵呵,那时候不像现在,也没个手机。她把担子从肩上取下来,用一只手拎着。

滑到嘴边的一句话,竟被她给先说了出来。

我就想问你一句,当初你为啥没去?

那天我也去了呀。李贺顿时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绝不可能!我在三十亩滩左等右等,不见你的踪影,碾庄的三十亩滩虽大,一眼也能望得到边,却始终没见着你。我等到快晌午才离开的。

啊啊?我可是在石鼓的三十亩滩等的你,当时我站在地垄上足足等了你半天。

她重新放在肩上的担子一下子滑在了腰间,她慌忙把滑落的担子重新提到肩上。唉,原来当初我们两人去的就不是一个地方呀!碾庄有三十亩滩,石鼓也有个三十亩滩。石鼓的三十亩滩为上三十亩滩,碾庄的三十亩滩为下三十亩滩。我们都弄错了地方啊!

她重新钩起两只水桶,当初没在三十亩滩等上你,今天却在石鼓等到了你。唉,想来都是命呀!

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你离开了石鼓,我却守在了石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答应嫁给三柳。

她的声音很弱,他却能听得清。她抬手擦拭一下双眼,竟然朝他笑了。唉,即使当时见到,又能怎么样呢!

她挑起了水桶,转身要离开。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一个激灵,醒了,原来自己是在梦境中。

邢小茹没有像往常一样缠他,黏他,而是气鼓鼓地扭转身,故意不理他。他怅然若失,转过身来,抱紧了她的身体。她却不依不饶,执意要他做出承诺。他向她承诺,从今往后坚决做到脑子清盘清零。

邢小茹这才转忧为喜。哥你还没带我去石鼓泉呢。

石鼓泉在村的尽头。

石鼓泉也称石鼓寺。在寺庙的左后侧角落,有一块天然巨石,形似一面石鼓。诺大的石鼓平整光滑透亮,若是拿石块敲击它的中央,就会发出“嘭嘭嘭”的声响。但鼓面并不完整,在它的左后角有一块缺失。最奇异的是,在它的缺失处,一股四季不断的涓涓细流从岩缝间涌流而出。泉水清澈甘甜可口,每逢炎热的夏日,村里的人都到石鼓泉接一些“圣水”直接饮用,据说可以包治百病。寺庙里的这面奇特的石鼓便一直被人们作为神灵所供奉。这些年,寺庙里重新塑了几尊神像。石鼓寺实质上已经成为一个全神庙。人们各求所需,顶礼膜拜。逢三六九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进庙,邢小茹就跪在一尊塑像下,口中默默祈祷。李贺小声提示她,你应该跪拜这尊菩萨。邢小茹说,我要依次跪拜。李贺说,石鼓寺的神仙很灵验呢。邢小茹扭过头来一脸的真诚,真的?李贺说,当然,因为这是石鼓人自己敬的神。

邢小茹往功德箱中塞了一张大钱。

李贺告诉邢小茹,喝了石鼓泉的泉水就能心想事成。邢小茹双手掬起一手窝泉水尝一口,然后在李贺耳朵旁说了句悄悄话。李贺笑了笑,给邢小茹讲了石鼓泉的传说。

相传,这石鼓寺最初是凿山崖而成。建寺之初,僧人靠化缘维持日常,后经佛的点化,寺内的石鼓里竟流出了米。寺庙里每天出工多少人,石鼓就流出多少米,恰好够用。一天,寺里的小僧突发奇想,要是砸破这面鼓,岂不取出更多的米来?于是他找来一把大锤,砸破了石鼓,但却没有出现他预想的结果,反而连仅供一天的米量也没了,于是寺庙每天仍需外出化缘维持生计。小僧打破了石鼓原有的形态,结果适得其反。

李贺说,这个传说似乎在告诫世人,做人不要太贪婪,否则会适得其反。更多的时候,人需要一种美好幻想,而不是一个不可预知的结果。

邢小茹摇摇头,我喜欢幻想,更喜欢有一个美好结果。

两人走出寺庙,来到寺庙下方的水池旁。这是一个由青石围成的方形蓄水池。泉水顺着青石槽流出来,然后注入下边的水池中。

此时,石鼓泉边空无一人。李贺坐在水池边的青石条石上,久久地盯着从青石槽里注入水池中的汩汩泉水,蓦然想起儿时的情景来。那时候水池边有一个水车,孩子们趁大人不在时赶紧摇上几把,池水便顺着水车的滑轮被提上来,哗哗哗地流向池外的水渠中。大人们看见了,就会把孩子们撵下石鼓泉。他曾是水池边摇水玩耍的少年。

邢小茹发觉李贺在发愣,就拉他一把说,哥你回来石鼓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哥哥傻呆呆的样,好萌呀!

两人刚到家,庆嫂提着一个塑料袋进了院。庆嫂说,这是一包凉晒好的黄花菜。

邢小茹一只手伸进袋子拿起几枚金针闻了闻,随口说句“好香呀”。

庆嫂说,这可不是我给你们的,这是三柳老婆罗青缨送你们的。

庆嫂转身对李贺说,其实昨天我们去三柳家时,罗青缨就在家。她站在楼上看到我们进院后,一直躲在楼上没有下楼。

庆嫂叹口气说,刚才罗青缨提着这包金针菜在你家大门外徘徊。正好被我碰上了,她让我转送给你。

庆嫂走后,李贺对邢小茹说,我们下午就回去。

邢小茹吃惊地问,不是说要在石鼓住一个星期嘛,怎么突然就不住了呀?

也许他没听见她的问话,也许是故意没吭声。收拾行装的时候,邢小茹顺手把那包黄花菜给扔进了垃圾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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