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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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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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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北雁南寻+王若禹

读初一的时候,我的妈妈萧云雁开始学习历史、地理。她知道了北上南下,也学过了南巡、南浔,南寻……二十年之后,她去到她的故乡往南一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从此,她便适应了南方的日子。

“诗韵啊,吃过饭了没?今天下雨了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套路,甚至连运镜都是千年不变的。我看见那黑咕隆咚的视频画面,便知道对面的镜头首先在羽绒服上蹭了两下。然后,视频里便浮现出萧云雁那含笑又扭曲的脸。她是从下往上拍的,把一张小巧的瓜子脸愣是照成了胖冬瓜。很久没见到她的真人,我不知道她是真胖了,还是这该死的前置摄像头把她照成这模样。记忆中的萧云雁一直是个矮小瘦弱的人。我不由得瞟一眼分镜小屏中的自己,还好,人模人样的,不见得好看,也不见得变形。

“吃过了,妈,今天没下雨。”我回答,“北方的雨不多。”

“咦……明明天气预报上说……”

“妈!这儿没下雨。”我打断她。

“好吧,”她笑一下,眼角细细的皱纹里卡着粉,让我觉得她不化妆还更好看些。“你跟晴晴有联系没?”她又问。

“你是她妈妈!”我说。

“好吧,好吧……”

我和萧云燕的关系不算太好,甚至有段时间,也就是我读初高中的那几年,我跟她一年也讲不上几句话。她没空,我也烦她。我考上大学后她却上赶着贴过来,仿佛从前的冷漠是上辈子的事。她已喝过了孟婆汤,只有我还记着仇。现在我读研了,她的电话来得更勤,我虽不是每个都接,也不好意思每个都掐掉。可能是因为长了些年岁,我不再总是回避萧云雁那些突如其来的依赖,也能听下去几句没什么营养的车轱辘话。

“晴晴啊,她现在叛逆期到了,不理我也不理你叔叔。今天早上一声不吭的人就出去了,我跟你叔叔急的呀……她手机还没带!你知道我后来是怎么找到她的,我去她们班级群里问,然后一个家长回我了……她在人家里。你有空多劝劝,打个电话嘛,她跟你关系多好。”

“好了,妈,”我打断她,“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她跟我关系好了!”

“好吧,好吧……”

通常说到这里,我就该把电话掐了。听到手机那最后一声带着回音的“嘀——”,我会莫名地感到兴奋,是挂完电话突然松了口气的感觉,也是把萧云雁怼到哑口无言的快感。我知道,这不是件好事,甚至这种情绪是有些病态的。但情绪又有什么好克服的呢!它们想来时自然会来,想走了才会慢慢消解,硬赶是赶不走的。那天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些往事,就没有立刻说再见。

“妈,你现在有工作吗?”我问。

“诗韵啊,是不是缺钱花了?”她说。

“没,年前你不是说想找个事儿做做?”

“是啊,是吗?我现在跑车,能挣点零钱。”

“那么下次,你能不能开车到这儿来接我回去?”我突然想逗她一下。

“哪儿能呢,”她叹口气,“一千多公里呢……”

然后,她沉默,我也沉默。我点了一下那个红色的键,“嘟——”,这声音比往日来的更沉闷些。那天的后来,我收到来自萧云雁的五百元红包,备注是:诗韵,出去吃顿好的,不要担心钱,有妈妈。我收了,也没说句谢谢。我的心情很复杂,可能是因为她叹的那口气,我觉着自己也该喝碗孟婆汤了。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老记着?

我给晴晴去了个电话,她没接,于是我接着又给她发了微信消息。晴晴有手机,早就有。

我说:“妹,最近学习累不累?你妈妈刚跟我告了你的黑状,有空跟我聊聊,她最近是不是脾气不好,是不是更年期到了?你多担待,别真生气,没几年就要上大学去了。”发出去的这几句话我不知编辑过多少次,怕说重了也怕说轻了,怕晴晴心里头不痛快,又怕说得太客套以致增加我们之间的隔膜。晴晴是我的半个亲妹妹,不是一整个,就不能算真的亲妹妹。我一直这么想。

时间过去了六个钟头,晴晴才回信息过来。这期间我的手机安静得可怕,仿佛朋友和家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我丢了。我坐在图书馆提前预约好的座位上,座位不靠窗,四周都是长得差不多,又做着差不多事情的人,让我有些压抑。我一直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桌上的论文一个小节也做不下去。那时候,我有一点地想姥姥,她早就去世了。姥姥过去也是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就是因为姥姥,我才自作主张报了这里的学校。我很少跟萧云雁提姥姥,小时候说过几回,长大了便不说了。

晚上十一点多,我的手机突然振了两下,是晴晴的消息。我愣了一秒钟便快速地点开,可能是戳得猛了,页面上转了好一会儿才显出字来。

“姐姐,抱歉我回复迟了,白天上课没看到。妈跟我已经好了,你放心。我昨天没跟她吵架,是同学喊我做地理课的一个合作作业,比较复杂,才迟了一点。几天前就告诉了妈,她忘记了。她可能是更年期吧,最近跟爸爸老斗嘴,不过都不严重,你放心。姐姐早点休息吧,晚安(三个咧嘴笑的表情)。”

很长的一段话,措辞清晰,语言流畅,就是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刻意的真诚,和我一样。我仿佛能看到晴晴白天收到消息时一脸不耐烦,又把手机搁到一边的样子;还有晚上写完作业又拿起手机,点到我的头像里,对着一段写好的文字修修改改,在一堆挤眉弄眼的表情包上选来选去。我相信换个人便看不出了。但我是她的半个亲姐姐。

我盯着那段文字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给晴晴发去一个二百元的红包,备注是:姐姐请的奶茶钱。晴晴没收。第二天晚上她又发来一段跟昨天差不多的客套话,大意是,谢谢姐姐关心,自己有爸妈的钱就够了,姐姐的钱留着自己花,别太省,食堂吃够了就点些贵的外卖。我并不意外晴晴会这么说,只是花了更长的时间去思索,她本身就是这么想的,还是萧云雁教过。晴晴的礼貌像一杯温吞水,让我有种无处宣泄的怅然。

我生过萧云雁的气,生过叔叔的气,甚至生过姥姥的气,可我就是不好意思与晴晴像亲生姐妹一样笑闹、打架,甚至连句玩笑话都是想想就不说了,放弃了。她跟我太像了,可是这么像的两个亲人,却总也亲近不起来,也不知是谁做的孽。

距离上次跟萧云雁通话已隔了一个礼拜,她没有联系我,我也没去多想,偶尔想到会猜测她忙,忙些好。我希望看到一个有工作、有活力的萧云雁,而不是那个整日围着晴晴和叔叔团团转的女人。其实我亲爸刚与她离婚那会儿,萧云雁很坚强,她把我暂放在姥姥家,然后一个人出去。我不知道她去做什么工作了,我太小。但是每个周六的下午,我都能在大院的铁门边上,一边踢着地下的石子,一边等到她骑着车“嘎吱嘎吱”地回来。她接上我去公园,喂鸽子、玩水枪、坐小火车。

“贝贝,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她问我。

“想工作,”我说,“像妈妈一样。然后每个星期六出去玩,像现在一样。”

那时候,萧云雁自行车的大片地方生了锈,只有后边的座椅是亮红亮红,崭新的。我坐在后座上,她替我把风挡了,瀑布倾泻一般的黑发在我的脸上拂来拂去,有些痒。

不知从何时起,我每天在铁门前兜兜转转,却再也没等到萧云雁回来。周六仿佛从我的日历中划去了。后来再回忆童年,总有大段大段怎么也接不上的记忆。再往后的一段鲜活的记忆已是在火车上——我第一次坐火车。那时我还没有南方北方的概念,甚至没有时间的概念。萧云雁说,接我去上学,上了小学就是大孩子了。

“姥姥呢?”不知行过了多少站,我才重又想起姥姥。

“姥姥不跟着。”萧云雁说。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我们去新的家了。姥姥身体不大好,从此以后,你跟着妈妈过,好不好?”

我说,不知道,然后就哭了,再后来,就睡着了。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随着妈妈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南方,住进了叔叔,也就是我继父的家。

我不明白,其实,我童年中几乎所有的温暖都来自姥姥,现在那些回忆却像一片空阔的大海,就算翻起滔天的巨浪都不一定能寻出什么。而萧云雁那动不动就戳到我脸上去的头发,那明红色的自行车后座却镌刻在我的心上,想忘,也忘不了。我时常气我自己,忘记了最好的姥姥,记住了不那么好的萧云雁以及她与我在一起的每个瞬间。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气她,我的妈妈。

“诗韵啊,那边降温了吧?”萧云雁的视频电话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感冒了吗?”我问,“没化妆,嘴角又上火,什么时候生病的,吃药了没?”

“晴晴跟我吵架。”萧云雁说。

“噢……”

“她说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

“妈你别跟她对着干,这个年纪想一出是一出的,她还没高考呢……”

“诗韵,回来一趟好不好?”萧云雁突然求我。

“为什么?”

“晴晴,你妹妹说一定要出去上大学,出省,越远越好,没商量。”

“她要走,就走呗。多大的人了!她今年高二了,不是小学生。你能不能有点数?”

“晴晴也说要去北方,你们为什么都要去北方!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

我突然感到很委屈,很委屈。我也把手机的镜头蹭到黑色羽绒服上。

“她是你女儿……不是我妹妹。而且,我讨厌她。”我平静地冲萧云雁发了火,后来想想,活到现在我只冲妈妈一个人发过火。别人都说我脾气好,待谁都客气。萧云雁对我也客气,我知道,她是因为愧疚。

我不是不愿回去,但我不愿是这个理由。

回家的理由很多。可是每一个理由我都错过了。

姥姥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读初中,我并不知道姥姥病了,萧云雁没有对我说。那时候,我跟萧云雁的关系比较僵,便把生活中那么多明显的细节都错过了。

“诗韵啊,最近妈比较忙,”萧云雁嘱咐我,“周末我要是不在就自己买吃的,钱我都给你了,不够再问我要。”

“晴晴呢?”

“妹妹你不用担心,有你叔叔。把自己照顾好,饭要按时吃……”

我把房门关上,把萧云雁的声音隔开,然后靠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听到萧云雁走远,又把门轻轻推开。这房间不是我一个人的,甚至是按晴晴的喜好全贴成了粉色。虽然他们说,在我学业最紧张的时候不会让晴晴也住进来。我不敢叫叔叔知道我有脾气,也不敢冲晴晴发脾气,所有的不满都冲萧云雁一个人发完了。偶尔我也会担心萧云雁在外头告我的黑状,让叔叔或者妹妹,或者我的老师知道,许诗韵是这样一副嘴脸,可是这样的事从未发生。我便时常心安理得却又憋闷烦躁地听到一句话:许诗韵的成绩好,她妹妹怎么一点不像她?

萧云雁很忙的那些日子其实是我挺开心的一段日子,因为叔叔也时常因为忙着升迁而不着家。每到周末,家里就只剩下我和晴晴。晴晴小我五岁多,那时候已经上小学了。

“姐姐,”她敲我的门,“今天中午你吃什么?”

“泡面,你呢?”

“我不知道。爸爸还没回来。”

“饿了就跟我一块儿吃吧,你要不要也吃泡面?”

“要!”

下午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了好几次,声音越来越近,到我的门口就消失了。我知道,那是晴晴的脚步声。敲开我的房门前,她一定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我知道。

“什么事?”我问她。

“姐姐,有道题不会做。”

“拿过来吧。”我说。

晴晴的成绩一直是中下游,我讲了好多遍,她说懂了,却迟迟不敢下笔。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懂装懂,只是笑,晴晴也笑。我心疼晴晴,也心疼我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萧云雁忙,是因为姥姥病了。萧云雁周末不在家,是因为每个周末她都要坐火车回去,送姥姥去医院做透析。姥姥去世的时候没人跟我说,我便不知道那是哪一天。我考完那回的期末考才知道,然后沉默了好久。

“贝贝,你过来一下。”萧云雁说。很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上回喊我“贝贝”的人是姥姥。

“我不过去。”

“你生妈妈的气吗?我不想这样,你能明白吗?姥姥病很久了,又走得突然,当时你在考试。姥姥那边没人了,就是……妈妈这里没人了。我想着,没必要再把你叫回去,一代人管一代人啊……你恨不恨妈妈?”

我说,不恨。童年已经过去太久了,有关姥姥的记忆也越走越远。我是一个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的人,换句话说,可能是冷漠吧,我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我爱姥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去世的姥姥,是会痛哭流涕还是无动于衷,我不敢想,怎么着都是痛苦的。萧云雁轻描淡写地把我的担心抹去了,不是因为了解我,而是,她要面对的事情太多,因为家里的人太多,有叔叔、晴晴,晴晴的爷爷奶奶也时常需要她过去送顿饭。她让姥姥去世的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有再理会我那些看似已经淡化,事实上却越烙越深的情绪。

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诗韵啊,”萧云雁说,“今天怎么样,天不好,没感冒吧?妈妈能不能跟你谈件事情,很小很小,很简单的事情?”

“还是上次那件事吗?”我问她,“是就别说了,没什么可说的。”

“不是……不是!妈妈想你了,不行吗?”

“是因为晴晴不肯陪你你才会想我?因为晴晴非要到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你才会想我?”

萧云雁把我接来这儿的时候,晴晴大概一岁整,已经会笑了。我对她有种天生的亲近感,仿佛她是个可以动的人形玩具。没几天我便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复杂的情绪涌上来,但那种亲近感并未完全消失。可能因为晴晴是女孩,我也是女孩;也可能因为,她毕竟是我妹妹。

从此我叫许诗韵,随了叔叔的姓。从六岁那年开始,我才逐渐地熟悉起这个大名。我觉得它比“贝贝”好听。后来回想起在姥姥家的日子,姥姥一直是喊我“贝贝”的,萧云雁每次回家,喊的也是“贝贝”。所以我并不记得小时候的我是不是有一个真正的名字。我叫许诗韵,是不是因为晴晴叫许诗晴。可我没有问过萧云雁,更不可能去问叔叔。做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最大的好处其实是“省心”,我知道。不像晴晴,童年的时候被操心成绩,少年的时候又加上了一条,想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

“妈,晴晴还在跟你吵架?”我问。萧云雁半天没说话,我想,在挂掉电话之前我至少要弄清楚那件“简单的小事”是什么。

“没有,没有……她不理我了。没什么,她不听话,不像你小时候,你小时候多听话!我们俩从来没吵过嘴,是不是?”

这话从萧云雁口中说出来,我有些想不明白。因为记忆中萧云雁与我的关系远远比不上她与晴晴。第一次跟她吵架,我六岁,刚住到叔叔家。在新家的头一顿饭我几乎没吃什么,叔叔问我是不是不爱吃,是不是不习惯。我说爱吃,也很习惯,只是路太远,我困了。

“为什么你不做手擀面?姥姥顿顿都做。”叔叔走后我转向我的妈妈。

“乖,妈妈不会。”

“为什么不带姥姥来?为什么不跟姥姥学?”

“乖,没有为什么。”我的妈妈用消极的态度回应着我的一切脾气,以致于她常常忘记我发脾气的原因。

小学四年级,我的数学成绩突然下滑,老师吓唬我说要见家长,我也战战兢兢地告诉了妈妈。

“乖,跟老师说妈妈太忙了,下次吧。”

“我考试没考好。”

“是语文,还是数学?没事,下次就考得好了。”妈妈在洗菜,水声盖住了她的声音,她也没看我。

“你凭什么不管我!”

读初中的时候我也说过这句话,原因是萧云雁想让我住校,她说我的成绩好,不用操心,而晴晴就快要长大了。我问她凭什么不管我,她答不上来。大学的志愿是我一个人填的,她没敢过问太多。她只问我,走得远吗?我说,还好。她说:“其实我是希望你能离家近一点的,贝贝,但我相信你想得比我周全。”我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怎样想,但我知道,她总是把我越推越远,从我六岁起就是。

……

“妈,我们吵过……很多回。”所以我告诉萧云雁。

“吵过就吵过吧,我不记得了。妈妈求你件事。”

“什么?”

“就是上次那通电话,你还记得吗……哦,你是说上次我们吵架了?没有,那算什么吵架!是这样的……晴晴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她磨蹭了很久才说,是因为姐姐讨厌她。你说过你讨厌她,是不是,上次电话里说的?那是气话,她听见了。你能不能向她解释一下,为了妈妈?”

我默然。我应该怎么做?是该去个电话对晴晴说“我不讨厌你”?这有种欲盖弥彰的意思在,我想,晴晴会尴尬。

有些隔膜是一直都在,表现在我对萧云雁的疏离,对晴晴的无措之上。我从不知道该怎么化解,就这么一直拖着。时间从来就不会帮我解开什么结,它只会把它尘封住,待我想解开的时候,再自己去解。

“晴晴……不是,诗韵啊,买票,今晚上或者明早上的。你请假回来一趟,票钱妈给你转了。”

“什么事?叔叔跟你有矛盾还是,晴晴又说想要离开你?妈,这么久了,你也该想通了吧。小孩是会长大的,你亲女儿都高三了。”

“不是,没有……”萧云雁说。

“那……怎么了?你生病了是不是!有没有去医院看过?叔叔和晴晴怎么说?”

“不是,你别急啊,不是我。”

“那,”我突然就松了口气,“我不回去。想让我回去,除非你开车来接。你现在不是开车赚钱吗?”

“诗韵啊,现在不谈这些。你听我说,是你爷爷去世了。”

“哪个爷爷?”

“叔叔的爸爸。”

我没有再往下问,因为都不重要了。我知道这次必须回去,这次回去的理由比从前的任何一个都要充分,又比从前任何一个都要波澜不惊。

上次过年我就没回家,推说学习紧,任务多。我打了个语音电话给萧云雁,没敢打视频,怕面对晴晴。晴晴却在八点钟左右发了微信信息过来,内容是:姐姐新年好(一朵烟花)!

“新年好,”我回复,“在看电视吗?好看不?”

“还行,挺好看的。”

对话就这么戛然而止。我感到好笑,又有些难过,于是打开购物软件挑了半天礼物,最后选了个包装挺好看的零食大礼包寄回去。她收到后拍了照,又跟我说了谢谢。我不知道上回的事她还生不生气,总之不会是忘了,因为她是晴晴,我的妹妹。

我回到家,家里和从前没什么分别。萧云雁和叔叔都不在家,晴晴在客厅的茶几边上写作业,其实她没在写,课本和试卷没有章法地散乱在桌上。她抱着手机,却保持着教室里正襟危坐的姿势,令我哑然失笑。

“姐姐,”她站起来,“爸妈在忙,叫我等你。家里都是剩菜,妈妈晚上可能带点菜回来。有零食,我拿给你。你上次买的有个很好吃,妈妈又买了。妈妈说等你回来就先点外卖吧,我给你点?”

“怎么不去屋里写作业?”我问她。

“怕听不到你。”

“作业难吗?”

“难。”她忽而又开始认真地写。

“妹?”我喊她,她就抬起头。“还生我气不?”我问。

“哪有!生什么气嘛!”她哈哈直笑,“我妈说话就这样,你别当真啊!”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玩了一会儿手机,转头看见晴晴在抹眼泪。我有些惊诧,但是知道她不想让我看见,便不敢看见。我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各种不妥了——我是回来奔丧的,而去世的那个人,是晴晴的亲爷爷。

晴晴却突然转向我:“我妈,我妈她……”

“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没告诉我?”涉及到萧云雁的事都会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

“没有,姐姐,她终于可以不用管爷爷了!我讨厌我妈,每天跟吃了枪药似的乱发火。但是我更讨厌我爸,还有爷爷奶奶,有手有脚的凭什么让我妈管?我妈都不管我……”

我愣愣地看着她,很多的句子从心里涌出来:晴晴,妈妈是有苦衷的。很多年前她从她的家乡嫁到这里,就是想在这里扎根,过安稳日子。她要协调好夫妻关系、婆媳关系,还有我和你的关系。但我说不出。这些句子都是用来劝我自己的。晴晴很懂事,我是个自私的人。

门口的钥匙声响了,萧云雁走进来。看到我们两个整整齐齐地在沙发上坐着,她的兴奋若隐若现。

“诗韵,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是。”她说,“你不会叫妈妈为难的。”

我回来的第二天就要送灵,这儿的礼节很繁琐。我什么都不懂,却不敢一直置身事外。我是萧云雁的亲女儿,我不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会不会对我产生好奇,会不会问些不痛不痒的酸话。

早上五点多我就醒了,萧云雁不在屋里,她去给守灵的叔叔送早饭。我下去找她,看见她又疲惫又打着精神的样子,鬓边的头发都被早晨的露水泡透了。

“妈?”我说。

“诗韵啊,早饭我蒸好了,包子,丢在桌上用罩子罩着。那几个实心的是你的,你喜欢吃实心的,晴晴爱吃甜的。”

“那么你呢?”我问。

“我无所谓。哦,我吃过了。你帮我把晴晴喊起来,懒的她!”

后来她就不见了,不见了一个上午。走前她嘱咐我:跟着人群走;嘱咐晴晴:跟着你姐姐。我恍惚地走了一上午的路,把太阳从前方走到了头顶上。我一直死死地抓住晴晴的手,不知是怕她丢了,还是怕自己丢了。仿佛有很多人在看我们,我害怕旁人的眼光,从小就怕,也不知在怕什么。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不安全感,自离开姥姥的那天起它们就存在了。

午饭的时候我们回到家,家门口搭了很大的棚子,棚子下面做席。我一眼瞟见忙忙碌碌的萧云雁,心中立刻安定了许多。萧云雁正以主人的态势自然地招呼着几十桌子人,无论是散烟还是端菜,都是极周到又有条理的,叫人说不出一句闲话。我跟晴晴被安排在很偏的一个角落,按道理不该这样,去世的人毕竟是晴晴的亲爷爷。但萧云雁既这么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在。她先叫我坐下,又对晴晴说,跟着姐姐。吃完饭很多奇怪的人像看猴一样盯着我,好在不一会儿,萧云雁就救我来了。

“这是……那个大的?你头一个小孩?”有个人问。

“是。”萧云雁说。

“叫什么名字?”

“许诗韵。”我说。

“工作了吧?学什么专业的?”

“孩子还上着学呢,成绩好。”萧云雁堆了一脸的笑。

“以后孝顺爸爸妈妈啊,看,你爸对你多好,人家孩子哪有去那么好学校上学的……”

“孩子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萧云雁打断他,“孝顺得很。”

晴晴很快就回去上学了。家里的事还没忙完,萧云雁和叔叔都脱不开身,他们便拜托我去接一下晴晴。晴晴说她自己坐车,可我还是去了。那天是周五,晴晴她们学校破天荒的没有晚自习。还没到晚饭时间,我在校门口那一溜小摊跟前来回转悠,心里一直矛盾着要不要买点煎饼烤肠啥的,举在手上等她。我跟晴晴好像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而且,我的脑海里并没有学校门口那些复杂香气的记忆。我的童年很单薄。

不一会儿我看见晴晴和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小伙伴肩并着肩往这儿走,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看见我。走近了我便听见她们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小鸟儿一般。

“这是我姐姐,跟你们说过的,我姐姐!”晴晴说。

我从心里头叹口气,然后带着又亲热又勉强的笑容迎上去。我爱晴晴,真的。

事情已经结束了,我是指,晴晴她爷爷的葬礼。我赶上一个节假日,本想早几天回去,看了看火车票、飞机票,还是决定呆两天再走,赶最廉价的一趟夜班飞机。我似乎从未这般无所事事地在这儿呆过。“我要写作业”“我去上学了”,这两句话填满了我在这个家里的全部时光。

我在晴晴的床边打了地铺。家里早没我的床了,但从前的卧室并没有重新装过。泛黄的灯罩、粉色的窗帘,都是晴晴小时候选的,就这么原封不动地又还给了她。其实我每次回家,萧云雁都会叫晴晴跟她睡,把房间让出来。但每次我都用强硬的话拒绝了,我不喜欢这样,欠叔叔的人情,欠晴晴的人情。

早起天还没亮,我就听见洗漱的声音,然后是煤气点燃的“咔哒”声,不一会儿又是豆浆机运转的嗡嗡声。我睡不着便爬起来,一转身看见晴晴还睡得很熟,想必是惯了。

过了一会儿闹钟响起来,晴晴抬手给它掐了。我推推她,说:“妹?”她立刻翻身坐起来。

“妹,以后想去哪儿上大学?”我一边玩手机一边不经意地问了一下还在迷迷糊糊的晴晴。

“考上哪儿算哪儿呗!”

“还想跑到很远的地方吗,像我这样?其实啊近点也挺好,多方便!再给我选一次,我会选这里的。”

“姐姐,”晴晴打断我,“其实,我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早饭之后叔叔开车送晴晴上学,家里便只剩下我跟萧云雁。上回和她单独呆在一起还是二十年前,姥姥家,那时的我们还是亲亲热热的。

我想问她很多话,可小时候的自己已经问过太多次了。她的回应总是漫不经心。久而久之我不吵了,只是学会了阴阳怪气。我喜欢让她感到愧疚,也喜欢看到她努力想要挽回这段关系的样子,可惜所有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都变得不痛不痒的。我感到厌倦,因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其实都已经达到了。

“妈,今天不出去跑车?”我想关心她两句,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这样。

“晚上再跑。”她说。

“妈,有件事我问你一下。”我说,“你更喜欢我,还是晴晴?”

“……”

“好啦,我不逗你,我知道是晴晴。妈,当年为什么……为什么晴晴一岁多了,你才想起接我过来?”

“对不起。”萧云雁说。

“不是!妈,为什么要对不起!我想知道的是,每一步,你都是怎么想的?突然离开我,跟叔叔结婚的时候?跑到南方去的时候,那时候有晴晴了吗?晴晴一岁了,你又接我过来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你有提前想过,这么多事情都会发生吗?时间倒回去,你还会这么做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想过。我没有时间想这些。日子嘛……是要过下去,好好地过就行了。”萧云雁捶着自己的腿,仿佛是真的疼了,我知道她只是在掩饰些什么。她会时常腰酸背痛,晴晴偶尔会帮她捶。但她从没叫晴晴给她捶过腿。

妈妈没有那么伟大,她的过去也没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故事。她记得,但她更愿意忘了。她是我和晴晴的妈妈,一个生活得挺辛苦也很勤劳的人。我想,她最爱的人是晴晴,最感到亏欠的人是我。而我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很复杂,我说不清。

我就要回去了,回学校附近实习,我不回家。我马上要工作的城市就是萧云雁过去生活的那个地方,这是已经过了好久我才想起的。我只知道这里是姥姥的家,却很少想到萧云雁的过去。妈妈从未提到过她的故乡。

作者姓名:王若禹

联系地址:江苏省扬州市广陵区曲江街道联发君悦首府

就读高校:中南大学

专业:设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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