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大塬上的英雄父亲

四塬，秦岭脚下一座被岁月尘封的小山村；汪家窖窝，这个四塬坡上的小村落，就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静谧而又质朴。1932年，我的父亲，就出生在这一片黄土大塬上。

听村里的老人们回忆，那时的日子，艰难得很。吃水，是全村人最头疼的事，只能眼巴巴地盼着老天爷开恩。平日里，家家户户都挖好水窖，那水窖，承载着全村人的生存希望。下雨天，浑浊的雨水顺着沟渠流进水窖，人和牲口的吃喝就全仰仗这一窖水了。在那时，洗脸简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

父亲，没念过多少书，却在村里是个响当当的传奇人物。1950年，抗美援朝的号角吹响，父亲决然地响应号召，踏上了保家卫国的征程。他从蔡家坡坐着那狭小、昏暗的闷罐车，一路颠簸，奔赴那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

战场上，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染红。父亲从一名普通士兵，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无畏的勇气，一路拼杀，做到了班长，代理排长，还立了三等功。至今仍记得妈妈转述的那段往事：战场上，熊熊大火肆虐，整个阵地被火海吞噬，一个朝鲜女人被困其中，生命危在旦夕。父亲不顾身边不断爆炸的炮弹，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将那个女人背了出来。那一刻，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如此高大，那是生命的救赎，也是人性的光辉。

小时候的夏天，父亲光着膀子，只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短裤，那腿上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就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爬满了他的小腿。年幼的我，天真地以为那是被电打伤的，还好奇地伸手去摸。父亲只是轻轻拍开我的手，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伤疤是战争留下的弹片伤，每一道都承载着一段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主动提及战场上的经历。偶尔在夜深人静，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乘凉时，他会望着远方，缓缓地说起那些往事。他说，打仗的时候，炮弹就像雨点一样密集，一颗接着一颗在身边炸开。有一次，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爆炸，巨大的气浪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高高地掀飞起来，随后重重地摔进了一个弹坑。紧接着，后面落下的炮弹掀起的泥土，瞬间将他掩埋。他在黑暗中拼命挣扎，嘴里、鼻子里全是泥土，那种窒息的感觉，让他至今都难以忘怀。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拼尽全力从土里爬出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就朝着部队前进的方向追去。还有一次，部队过河，河水冰冷刺骨，父亲因为个子矮小，在湍急的水流中差点被淹死。他紧紧地抓住身边的战友，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父亲能从那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是幸运，也是奇迹，身边的战友们一批又一批地倒下，鲜血染红了异国他乡的土地。几轮残酷的战斗下来，许多战友都长眠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而父亲却幸运地活了下来。新兵不断补充进来，凭借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他自然而然地成了班长、代理排长。但每一次晋升，对他来说，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和悲伤，因为那意味着又有一批战友离他而去。

父亲常跟我说：“是兵不是兵，身上60斤。”小时候，我对这句话一知半解，只觉得当兵肯定很辛苦。长大后，我才真正明白，这60斤，不仅仅是身上背负的装备重量，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是保家卫国的使命，是对战友生死与共的承诺。

父亲心底善良，就像村里那口温暖的老井，默默地滋润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他有个战友叫老暴，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生活依旧穷困潦倒，孤苦伶仃，连个家都没有。我小时候还见过他，每次老暴来家里，父亲总会热情地招呼他。父亲知道老暴日子过得艰难，总会借着替我家打柴的名义，偷偷抠出点钱塞给他。后来，传来老暴在打膘水时不幸淹死的噩耗。那天，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伤心，坐在院子里，双手抱头，眼睛红的像一团火。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份生死与共的战友情谊。

父亲复原回乡的那一天，整个四塬都沸腾了，乡亲们纷纷前来祝贺，他成了村里的骄傲，无数同龄人眼中的英雄，偶像。

然而，父亲的脾气却不太好。从残酷战场走下来的他，见过太多生命的消逝，鲜血和死亡早已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没读几天书的他，不懂得如何用温柔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教育子女的方式简单而粗暴，不是巴掌就是棍棒。小时候，我常常为此怨恨，觉得父亲太过严厉。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理解了他。他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见过太多的生死离别，在他的心中，生命的顽强存在远比空洞的道理更有力量。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爱，那个时代的人大多如此。

如今，又是一年父亲节，阳光明媚，鸟儿在枝头欢快地歌唱，可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如今，父亲静静地躺在果园里，普普通通的坟头，没有高耸的墓碑，就像他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坟头的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父亲在向我们诉说着那些未曾讲完的故事。

我已年过半百，历经人生的风风雨雨，回首往事，这些回忆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它们让我愈发谦逊和感恩，让我更加敬仰父亲的勇敢无畏，理解他的孤独与无奈。在这个满是父亲节祝福的日子里，我只能对着那座坟头，深深地鞠一躬，向我心中的老英雄——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