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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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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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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中故人

清明后的漪汾街,柳絮到处飞。我拎着瓶贵州大曲拐进二道巷,看见大姐的

路边店还开着,褪色的红招牌在风里晃呀晃。她坐在柜台后择韭菜,白发比去年更

密了,像落了层没化的雪。

“大姐,来看看您。”她的手在韭菜叶上顿了顿,没说话,眼睛先亮了,嘴角慢慢漾开笑,像春风拂过刚抽芽的柳梢——我们太熟了,话不用多。

大姐是老刘的遗孀。初见老刘,是在漪汾公园的石桌旁。他穿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夹克,夹着烟跟人下象棋,我蹲旁边看了三局。等他用马踏掉对方的车时,我看见他裤兜里的小瓶贵州大曲---------二两五的量,原来他也好这口。

老刘三局一胜,输了,按规矩该换人,他却梗着脖子要悔棋,周围人哄笑起来。我顺嘴接了他的盘,跟对手重新开局,结果三盘全输。老刘笑得直拍大腿:“就这臭水平?我让你匹马都赢不了。”末了又晃了晃手里的小瓶贵州大曲:“整一口?”

我没客气,接过来就呡了一口。那会儿哪顾得上卫生,酒能杀毒,也无妨。就这一口,我们成了棋友,也成了酒友。我酒瘾其实比他还大。

后来每周六,我都揣着酒去公园找他。我们挪到公园僻静的徐继畬(号牧田)纪念亭铜像下的石桌,老刘总说:“下棋不喝酒,等于推磨不喂豆。”我们就把贵州大曲塞在石桌下,赢了输了都得呡两口。我俩棋艺都一般,却偏偏棋逢对手,围着看的也多是同龄人,图的就是个乐子。

有回下暴雨,躲在亭子里看雨水顺着瓦当连成线,他忽然说:“我在河北当兵时,零下二十度站夜岗……”话没说完,却像把年轻时的风雪都裹了进来。

我是从陕西来山西工作的,常年一个人。熟了后,周日总往他家跑。大姐的厨房永远飘着大骨头香,剁骨头的刀声咚咚震案板。老刘就坐在客厅跟我侃,从历史地理到经济走向,退休后的他,肚子里的话像没关紧的水龙头。“等会儿多吃点,你大姐炖的骨头,呱呱的。”大姐也常说:“打认识你,他再不野跑了。他跟谁都尿不到一壶,就跟你投缘。”老刘总接话:“这小子有文化,背井离乡讨生活,是个爷们。”

说是喝酒,其实都自觉限量。他有高血压,我有糖尿病,每次就喝一杯润喉。老刘边咂嘴边说:“酒是粮食精,少喝点养人。”大姐在厨房听见了,准会笑:“俩老东西,是借着下棋贪酒呢。”

夏天我抱个西瓜去,冬天提根笋,就能蹭顿热乎饭。偶尔拎瓶好点的贵州大曲,总说是别人送的——我就个小公司经理,哪有人送这么贵的酒?可不说谎,老刘那犟脾气,说啥也不收。

棋盘摆中间,西瓜皮当烟灰缸,一口酒一口瓜,听着窗外的蝉鸣。冬天就喝烫热的贵州大曲,配着大姐炖的冬笋腊肉汤,酒杯一碰,啥话都在酒里了。

有次酒后,老刘翻出相册。穿65式军装的他,“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腰杆挺得笔直,旁边站着梳麻花辫的大姐,眼睛亮得像星星。再看眼前大姐鬓角的白,我喉咙突然发紧,举杯跟他碰得格外响。

二〇二二年早春,我住院做脖子斑块支架,正赶上疫情封控期。第三天清晨,手机震了,是老刘的视频:案板上摆着几排饺子,大姐戴着老花镜擀皮。“给你送点,猪肉白菜的。”

保温桶裹着毛巾,他们步行半小时来的。疫情管控期医院不让上楼,老两口就在楼下等,老刘鼻尖冻得通红,大姐围巾上落着雪,见了我却笑得眉眼弯弯。“等你出院,咱补个庆功宴。”我接过桶,隔着毛巾都闻见香味,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也是这样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后来大姐才说,那饺子里的虾仁,是老刘特意跑菜市场挑的,“说生病得补蛋白”。

农历四月初八,老刘走了。

在朋友圈看到他儿子国庆发的讣告,我大脑一片空白。打电话过去,国庆哽咽着说:“突发性心梗,没来得及送医院……”我握着手机蹲在地上,三天前他还在我写的微信日记下点了赞,是第一个。

头七那天,我在他遗像前点了炷香。烟雾里,忽然想起他说过:“人这辈子,就像下一盘棋,落子无悔,输赢看淡。”可当棋子真的撤了,棋盘空了,才懂最痛的不是输棋,是再没人跟你对坐,共饮一杯贵州大曲。

我独自去了漪汾公园。石桌旁空荡荡的,风卷着落叶滚过。坐下来时,好像听见老刘笑:“小子,这回你又输了。”眼泪突然就在眼睛里打圈圈,不管周围人怎么看,掏出手机写了首《无题》,大声念出来:

一车一马一人生

楚汉之争半鸡鸣

漪汾公园花盛景

牧田像下无酒瓶

英雄厚德似高山

三晋情怀如春风

一柱香绕雾渐散

转身再无琴瑟人

发朋友圈时,知道老刘再也不会是第一个点赞的人了。

如今隔三五个月去看大姐,每次都带瓶贵州大曲。她不劝我留下吃饭了,就坐在柜台后,听我讲些家长里短。有回说起老刘,她忽然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开:“他呀,年轻时候跟人下棋,输了就耍赖,说‘不算不算,重来’。”

夜里又起风了,我倒了半杯贵州大曲。手机屏幕亮着,看着《中国作家》杂志社和贵州茅台酱香酒厂联合主办的《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启事。酒液在杯里晃,映出石桌上的车水马龙,映出大骨头上的油花,映出疫情里那桶冒着热气的饺子。

举起杯,对着虚空轻轻一碰。刘哥,我这“签约作家”,得拿出最好的本事,把咱的故事写下来。

贵州大曲的香气就像那年春天的丁香,像大姐炖的骨头汤,像棋盘上永远没下

完的那一子。有些缘分就像这酒,入口时辛辣,回味时甘甜。人走了,可那股暖,

总在心底留着个角落,供你在风起的黄昏,轻轻说一声:“老刘,好久不见,这杯

酒,我替你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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