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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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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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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轰的一声响,对面十六楼那位老先生连人带轮椅翻倒在地。

“轰的一声”是老高潜意识里的听觉,相隔那么远应该听不到声响;“翻倒在地”却是望远镜里的实情,望远镜望得远看得清,断然不会无中生有。

这是一部老掉牙的望远镜,镜筒上的铜绿早已斑驳,依稀可见“1965·长江航运”字样,字虽模糊却泛着温润的光泽,因为它是老高的老伙计,陪他在鲢鱼湾扯了三十七年的标靶,三峡水库蓄水前夕,信号台被“清库”,老高也被“清库”,望远镜作为“退休纪念”陪老高回到家。

“家”有两处,一处是自己的,一处是女儿的。

自己的家是移民迁建房,位于一座移民新城,虽说住在七楼,也就是顶楼,但它朝向不错,凭窗可见滚滚长江水,还有来往的过水船,老高在鲢鱼湾待了三十七年,长江水、过水船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环,别说是一年一月一天,即便是一时一分一秒,听不见水响,看不见船行,心里就憋得慌。

后来才搬进女儿的家,女儿居住在另一座城市,住的是高层电梯房,买房自然离不开老高,老高两口子省吃俭用几十年,攒下的一笔钱全给了女儿,也没别人可给,独生子女嘛,不给女儿给谁?老话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算是独生子女的一宗好处。

搬进女儿家纯属迫不得已。

老高并不是心甘情愿,他心底一百个不乐意,他一向认为:别人家的饭好吃,自己家的铺好睡。又认为:人再穷要有自己的窝区儿,老了更是如此,待在自己窝区儿里自由自在。

女儿也不是对老的多么孝顺,别人的孩子怎么样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女儿并不乐意三代同堂,老的小的各有各的板眼儿,住一起肯定不方便。

老高更不是住不下去了,自己的窝区儿早已住习惯,睁开眼就要开窗,闭着眼能摸进门,哪个门进哪个门出,熟悉得就像自己的五官。

这一切,皆因一起车祸而改变。

车祸并不大,后果很严重。老高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9月18日,移民迁建二十周年纪念日,街巷行道树上牵了好些横幅,内容大多是“热烈庆祝”之类,本来连日阴雨绵延,到了那天却雨住天晴,太阳像探照灯一般照着,老伴儿赶忙拆洗被子,有肥皂洗衣粉不用,偏要老高去买洗衣液,本来楼下老廖小卖部有货,可老高对老廖不感冒,老廖下象棋老喜欢悔棋,打拖拉机经常不跟对对儿,和人说话还特别不好听,专检别人不爱听的话说,看见老高鬓角有了白头发,口无遮拦喊他是“老杂毛”,老高心里有气说不出口,哪有心情照顾他的生意?扭头走过老廖小卖部,径直出小区过马路去超市,去时走的斑马线平安无事,回时也走的斑马线却险象环生,先是一辆面的呼啸而过,没有一点儿礼让行人的意思;后是一辆摩的接踵而至,老高左躲右闪没逃脱,轰的一声被撞上了,就像撞飞一只麻袋,洗衣液骨碌碌滚出老远,却是完好无损;老高腰粗体胖,被撞得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尾巴骨却断了,当即动弹不得,去医院也动弹不得,出院回家还是动弹不得。

老高在鲢鱼湾风风雨雨三十七年,升上降下的信号标靶成千上万,迎来送往的过水船不计其数,鲢鱼湾一带的水域没出过一起海损事故,信号台年年都是先进单位,自己也是经得起风吹雨打,回想一下好像感冒都很少,老了除了风湿关节炎,其他部件都是完好无损,最起码四肢是自由的,没想到回城养老享福过安稳日子,日子过得反倒是不安稳,随着那辆摩的呼啸而过,也就秒秒钟的工夫,老高从此沦为一个瘫子。

瘫子并非先天,祸患亦属意外,肇事者倒是侥幸,摩的没有牌照,路上没有监控,肇事后一溜烟跑了,跑得毫不犹豫;老高过马路,走的斑马线,出事故责任小,可找不到肇事人,到头来老高成了冤大头,医药费一大笔,尽管医保承担大半,自费也不是小数,可怎么办呢?只能硬撑下去,直到医生说出院。

出院有护工,护工有轮椅,用轮椅推着老高出门上车;上楼幸亏有女婿,女婿年轻力壮,背着腰粗体胖的老高,从一楼爬到七楼,爬一楼歇一回,终于把丈人背回丈人家,没等自己气喘均匀,车身又去买回轮椅,瘫子老高从此多了一个不离身的老伙计——轮椅。

瘫子和轮椅,过去少有耳闻、从不问津的两个词儿,就像鲢鱼湾的草籽一样粘上了老高,睡觉,依托轮椅上床;起床,轮椅候在床边;移动,只能依赖轮椅,轮椅虽说有轮子,轮子可以滚着走,但它不会过门槛,更不会下楼梯。老高心想:这后半辈子恐怕要死在楼上了,细想又无可奈何,只能坐在轮椅上移动,这间屋移到那间屋,阳台有门槛过不去,只能坐在轮椅上凭窗看世界。

女儿女婿不少回来,女儿推着轮椅去阳台,老高久久不愿离开,因为远处有滚滚长江水,还有来往的过水船;女婿比女儿孝顺,宁肯流一身臭汗,把老高和轮椅分别盘下楼,让他见见久违的阳光,嗅嗅青草的气息,有一次还推去了江边,把老高激动得差点落泪,但女婿女儿总不能一直守在身边,他们住在另一个城里,有自己的九九六,也有自己的事情,还有上幼儿园的宝贝,于是就和老高商量搬家,女婿说他父母房子一直空着,两老嫌城里吵闹,一退休就回了乡下老家,偶尔才回城住几天,房子一天天空着,又不愿意出租,隔三差五要人维护,正好他们搬过去住,自己房子留给两老,这样说条件再好不过,可老高居然还是犹豫,于是女儿组织家庭表决,最终少数服从多数,老高不情不愿也得情愿,于是坐着轮椅来到女儿家。

女儿家位于另一座城市,属于恒大开发的一个小区,据说许家印曾经视察过,地势开阔,楼盘大气,门厅显赫,高楼耸立,一溜排开十六栋楼,清一色的三十三层,女儿住三栋十八楼,远近尽收眼底。

老高第一次登高远眺,居然唤醒了恐高症,断然不敢去阳台,唯恐随风飘走,又怕阳台崩塌,只觉身处云里雾里,“别人的饭好吃、自己的铺好睡”这句话在他嘴里滚来滚去,差一点儿就滚出口,滚出口就到了窗外。

窗外是风景,对面是四栋,一样的格局,中间隔着花园,花园有山有水有树有草,山是假山,水是真水,大树参天,小草嫩绿,处处有花点缀,太阳出来一片灿烂。

跳过四栋,楼外有楼,窗如蜂巢,连绵远去,城市大多如此,除了车水马龙,更有聒噪喧嚣,看不见滚滚长江东逝水,也听不见波涛连天呼啸声,老高如今是瘫子,行动离不开轮椅,既不能登高走低,也不能随心所欲,简言之,没有能力自己行动,顶多驱动轮椅移动,这间房移到那间房,大多数时间里,老高端坐在轮椅上,拿着望远镜凭窗瞭望,除开吃饭睡觉,他和往日在鲢鱼湾信号台值守一样,习惯性将望远镜对准外面扫描,这几乎成了老高每日的消遣。

对面的四栋,在望远镜里出现频率最高,因为它最近。起初,老高主要是数楼层,一层楼、一层楼地数,一个窗、一个窗地看,慢慢儿,慢慢儿,大致情况了如指掌,一楼是物业用房,二楼没住人,墙上挂着一排空调;三楼住着一大家,老的小的三代同堂;四楼、五楼对外出租,经常搬进搬出;六楼是新房,军运会开幕那天办的婚礼,至今窗户上还贴着喜字,新冠爆发那年冬天,房里多了几口人,一个农村打扮的女人抱着婴儿,再过一年婴儿开始姗姗学步,房内充满了无限生机;七楼到九楼,住的年轻人,大多早出晚归;十楼住着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每天坐窗前化妆至少半小时,然后花枝招展地下楼;十一楼开的麻将馆,日夜灯火通明,窗帘拉得严严的,偶尔忘了拉窗帘,看得见里面鏖战正酣;十二楼住着小两口,一到家窝在沙发上,各自捧着手机;十三楼到十五楼很少亮灯,也很少有动静,十六楼住着老两口,也就是本故事中的人物。

老两口看起来七老八十,女的个头不高,满头青丝,穿着干练,动作灵活,是个勤快人,总是不停地做事,不是在房里拖地,就是在厨房忙活,望远镜里老是晃动她的身影;男的腿脚不便,也和老高一样坐在轮椅上,蓄毛氏发型,戴黑框眼镜,是个有学问的老先生,平时动作也不多,节奏十分缓慢,偶尔从这屋移到那屋,大多时间待在两个地方。

一处是书房,一长排书柜,一张长书桌,他坐在轮椅上写字,写的毛笔字,一写好半天,从望远镜里,老高觉得老先生字写得好,一笔是一笔,一个是一个,一写一大张,书桌上堆满了他写过的字。老高知道,写字是文化人的事,没文化的人一般不写字,不写字的人容易得老年痴呆症,老高自叹因为读书少而没老先生的爱好,老担心自己会得老年痴呆症。

一处是阳台,空间敞亮,阳光灿烂,老先生端坐在轮椅上,手持放大镜看书,一本厚厚的书,望远镜里看不清内文,但能看见老先生不时伸手推眼镜,还用笔在书上写写画画。有时也会抬头,仰望天空,伸个懒腰,挥动双臂,做一个拥抱阳光的动作,然后朝老高这栋楼对望,偶尔好像也在数楼层,一二三四五,数到十八楼,目光恰好与老高的望远镜相遇。那一刻,老高觉得老先生在注视自己,还有一次老高发现,老先生似乎向他招了招手,等他放下望远镜还手时,老先生驱动轮椅已经进了屋。

那一年的冬天,天空乌云密布,街巷冷落萧条,人们惊恐不安,原来是新冠肆虐开来,城里死一般静下来了,少见了车水马龙,少见了行人匆匆,全窝在家里避险,院子里设置了隔离区,到处是那黄色的水马,小区大门二十四小时封闭,单元楼口有穿戴严实的白衣人驻守,小区住户天天下楼做核酸,对面老先生也和老高一样,因为腿脚不便上下楼,有套着红马褂的白衣人,按时上楼来做核酸。突然有一天,望远镜里一片空白,老先生房里没了动静,白天门窗紧闭,夜晚不见灯光,一连好多天,天天如此,老高心急如焚。老伴儿每次下楼做核酸,回来时传达街头消息,说某某小区出现感染者,说某某小区感染严重,说本小区也出现感染者,一栋送走一家五个人,二栋一单元全部隔离观察,六栋二单元出现疑似患者,七栋送走几个再没回来,又说四栋走了三个老人,老高听罢心里直打冷噤,他不是怕自己感染,感染就感染,无非就是死,人的生死是有一定的,他默默祝愿所有人平安,核酸检测天天是绿码,送去隔离的人健康归来,家毕竟是一个人最好的归宿。

一晃一天,一晃一天,墙上的挂历揭去三张,小区的草坪已经泛绿,花园的垂柳渐次成荫,老先生房里终于有了动静,他坐着轮椅回家了,老高屈指一数,老两口已离家三个月零十天,等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望远镜里时,却只剩下老先生一个人,从此再没看见他的夫人,而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房里会准时出现一个身影,戴黄帽子穿黄工装的女工,戴着口罩做事,打扫卫生、洗衣做饭,有时还会把老先生推到阳台上晒太阳,这样的话老高就看得更真切,还是那位老先生,但精神大不如前,整天萎靡不振,很少提笔写字,看书也没过去专注,有时正看书打起瞌睡来,书倒成了他的催眠药。

也就是从那天起,老高多了一份牵挂,牵挂对面十六楼那位不曾相识的老先生,正应了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句,每天总有那么几次,静静守望在窗前,窗外并不宁静,呼啸而过,仿佛是风,绕过窗棂时,带走了心中的牵挂。

那天下午,大约六点,老高照例举起望远镜。突然,他的手颤抖起来——随着“轰的一声响”,老先生连人带轮椅翻倒在地,书本摔在一旁,老高下意识地想要呼救,却发现相距遥远,即便呼救也无人能听到,他转回轮椅拿起手机拨打120,手抖得太厉害,找不准2字键,手一抖拨成了110。

“喂,你是120吗?四栋十六楼有人摔倒了……”

放下手机,老高立刻转回到窗前,望远镜紧紧贴在眼前,一刻不停地盯着对面。

救护人员破门而入时,老高看见老先生被抬上担架,老先生最喜欢看的那本书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望远镜里,他认得那本书的装帧,深蓝色的布面,烫金的字在阳光下闪烁。

夜幕降临时,对面十六楼的窗户再没亮光,老高抱着望远镜,一直守望在窗前,时不时举起望远镜对望,月光透过玻璃洒进来,铜质的镜筒泛着幽幽的光,仿佛在诉说人生的岁月。

第二天上午,老伴儿空脚空手回来了,显得有些心情沉重。

老高知道她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这和大多数老太太一样,哪里有动静哪里就有她,她下楼去说是去买菜,走到对面四栋楼下驻足,被一群闲散的人吸引住,自然是十六楼出事了,于是将有关老先生的情况打听清楚,并积极参与激烈的讨论,说人呀没意思,说走就走了,给谁都不打个招呼,哪怕是任何一个亲人或者是熟人,何况老先生的一双儿女远在大洋彼岸,儿子考进北大,读完本科读研究生,又去美利坚读博,娶了新加坡妻子,在美国一家研究院当研究员;女儿清华毕业,也去美国留学,后嫁给一位加拿大富商,再后做了全职太太……曾经的骄傲变作了今日的无奈。

老伴儿说,对面十六楼那位老先生走了,有儿有女的,却都在国外,没法子呀!新冠肆虐时他逃过一劫,虽然送走了老伴,但他自己存活下来,应该算得上幸运。后来听说他“阳”了两次,第一次在社区诊所挂水好了,第二次去医院治疗挺过来了,应该是连续逃过三劫,这次幸运没再伴随,孤独一人在家,连人带轮椅倒地,倒地再没起来,起来就去了南山,他死于心脏骤停。

老伴儿又说,有人在老先生书桌上发现一幅字,“一幅字”其实只有两个字:“守望”,题头一行小楷:“写给对面十八楼拿望远镜的邻居”。

 

(2025年4月5日键盘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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