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九畹溪,有个渡口名叫三道溪,隐于一道峡谷之中。
正因为峡谷悬崖耸立,路人须绕着河道趟三次水才能抵达彼岸,“三道溪”因此而得名。
夏季涨水,深处齐肩,水流浪急,令人胆寒。即便冬天水浅,流速不减,威风依旧,通往三道溪的岔路口,常见人徘徊不定,三道溪成了九畹人的心病。
我也概莫能外,小时候跟着母亲去东阳(今杨林桥镇)看嘎公(外祖父),若遇父亲出门忙事情,我就和母亲走过干溪沟,一直走到观湾岔路口,找个地方坐等熟人,我们知道三道溪水势凶险,只能选择从纸坊河涉水,绕道陡峭逼仄的偏岩子栈道。
左等右等不见熟人,只见太阳一点点升高,母亲就让我去求一位远房亲戚。
远房亲戚就住在溪边坎上,论辈分我喊他姐夫哥,他尊称我母亲为“二婶”。
我顺溪边小路走过去,远远望见他蹲在门口吃饭。
我不好意思喊他“哥”,就对着他大声说:您在吃饭啦!
他回头看我一眼,也不问缘由,放下碗就走,见了我母亲先请教,然后走到水边蹲下来,双手十指紧扣环在身后,环成了一个平稳的窝,我母亲就屈膝跪在那窝上,两手轻扶着他的肩头,随着他的步履晃到对岸。
我打算自己趟水过河,卷起长裤子,脱掉一只鞋,开始脱袜子,穿的长筒袜,袜口缝有绦子绳,绦子绳系成了死疙瘩。
等他趟水回来时,我还在吭吭地解疙瘩,他笑出两酒窝儿:莫费神了,还是我送你!话落伸出一臂长胳膊,拦腰一把夹住我就走。
我急忙喊道:鞋,我的鞋!
他回身走几步,一手拾起我的鞋,哗啦啦趟水而去。
其实,我是蛮想走三道溪的,偏岩子栈道太难爬了,可母亲万万不敢走三道溪,三道溪是她回娘家的一道关隘。
我七岁那年“贩桃子”(九畹俗语,意为私自出走),只身独闯三道溪,面对汹涌的溪流,我试了试没敢下水,幸亏来了一支赶溪(放木排)的队伍,我选择队尾那个盘嘴胡,开口请他带我过溪。
盘嘴胡满脸狐疑地盯着我,目光如炬,声若雷霆,连问我三遍:是大人让你去的?
我虽然只身一人,七岁男童一人,却扛着一把叶子烟,声称大人派我去接嘎公,接嘎公来好杀年猪,杀年猪好吃墩墩肉,理由正大光明。
盘嘴胡半信半疑,嘴里嘀嘀咕咕,他是个典型的九畹男人,宽容厚道,心软嘴硬,无奈之下只好默认带我过溪,让我双手环住他脖子,吊在他的肩膀上,把我带过了第一道溪。
我跟着他向第二道溪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回过头来,大声喝问道:你该不是“贩桃子”吧?
我日白不打草稿,大声说是母亲派我去的!
他似乎不大相信,一边走一边嘀咕,当挎着我走到水中央时,他突然停下来,大声质问我:你说句实话,是不是“贩桃子”?
不是!不是!我回答很干脆,“日白”更流畅,谎话说多了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他却没有当真,走了两步又问:大人打糍粑,小孩说实话,我猜你是“贩桃子”哩,是不是呀?你若是唬(骗)了我,我把你扔水里算哒!
我怕他扔下我,高声回答不是,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
溪水在脚下呼啸而过,我想象着落水后的画面,落水肯定不是好事,或咕嘟嘟喝一肚子水,或骨碌碌顺水漂了去,一直漂到纸坊河甚至更远,有没有人出手相救、能不能活着上岸还得两说。
幸亏赶溪的队伍走远,盘嘴胡没时间和我纠缠,他把我挎过第三道溪,将我甩在岸边:你这个伙计不老实,我没工夫和你幺二三,回去让大人好好管教,最好莫让我再碰到你!
“最好”终是没有用上,我也再没有碰到过他,只记住了他那蓬勃旺盛的“盘嘴胡”。
一晃就到了1970年代,一条公路蛇一般游进三道溪,顺偏岩子一侧凿壁而过,一直通往纸坊河“洋房子”,穿越龟包下的滚水坝,再顺溪边蜿蜒远去,直达九畹溪电站。
再后来,九畹溪漂流兴起,这条公路拓宽、加固、黑化,成为一条旅游通道,也成了九畹人的出山之路。
时光宛若溪水,滚滚流淌不息,一转眼就过去了好多年,可三道溪的过往仍在我眼前回放。
每次驱车回老家,行至三道溪绝壁下,我总要在吊泉下停下来,掬一捧沁水洗洗风尘,喝一口吊泉润润喉咙,然后站在公路边打量:高耸入云的山巅,幽深莫测的溪谷,鱼儿在潭水里游弋,鸟儿在树梢上歌唱,一朵白云从圣天观飘过,再现当年穿越三道溪的情景。
溪水轰响中,耳边仿佛响起盘嘴胡的喝问声:你说句实话,是不是“贩桃子”?
现在,我说句实话:就是“贩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