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

别有福醒来时，四周一片洁白。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让他想起老家给猪圈消毒的石灰粉。他动了动手指，惊觉床边趴着个人——是儿子别聪明，头发乱得像鸟窝，眼圈黑得像熊猫。

“爸，您醒了？”别聪明猛地抬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铁锅，“医生！医生！”

别有福这才渐渐想起那天早晨。他拧着蛇皮袋穿过斑马线，对面公园的轮廓在晨曦中泛着微光，盘算着赶在别人前头翻遍那几个垃圾桶。然后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接踵而至的猛烈撞击，以及最后眼前飞舞的塑料瓶幻象。

“渣土车司机全责，”别聪明握着父亲的手，那手粗糙得像松树皮，“您放心住院，他们公司会赔偿。”

别有福的心突然揪紧了。他从一个小品上学来，周密思考、日夜盼望的“赔偿”，如今真的就要来了，却让他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吐不出咽不下。

病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儿媳尤小琳提着保温桶进来，脸上挂着勉强的笑：“爸，您喝点粥吧，还热着呢。”

别有福瞧见儿媳眼底的躲闪，忽然明白了什么。后来他才知道真相，“碰瓷”发生那天，尤小琳刚好提前出门上班，目睹了公公不是偶然穿过马路，而是迟疑片刻后突然加速冲向那辆渣土车。

赔偿谈判像拉锯一样，进行了整整一个月。保险公司来了三拨人，每拨人都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别有福，不厌其烦地问着相同的问题：您当时为什么突然加速通过？您有没有看见对面的红灯？您有没有听见喇叭声呢？

别有福只能垂着头，一言不发，把头顶的“地中海”亮给对方。“地中海”有个明亮的疤，那是屋檐上一片瓦砸的。屋是“五保户”的，死去不足一个月。

最后赔下来四十八万，比他一直幻想的“百八十万”少了一半，却足以还清儿子房贷的一大半。

出院那天，别聪明开着刚买来的二手小车接父亲回家。别有福的左腿瘸了，走路一拐一拐，像是老家那只被野狗咬过的大白鹅，“碰瓷”是有代价的。

“爸，以后别去捡废品了，”别聪明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现在升职了，加班费多了不少。”

别有福望着车窗外流水似的街道，突然问：“那司机呢？他怎么样了？”

别聪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几乎错过一个红灯。

“停职了，听说还在凑钱交罚款。”别聪明最终说道，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他也不容易，女儿正上高中。”

那天夜里，别有福做了个梦。梦见那司机变成了老家的邻居，大天白日跪在田埂上哭，背后的苞谷叶子枯黄得像是秋天的落叶。

赔偿金到账后，别聪明果然提前还了大半房贷。尤小琳脸上的笑容也真了些，过去被房贷压抑的怒气消失了，偶尔会给公公买些软糯的点心。这个家的氛围莫名地轻松了，像是卸下了磨盘的老驴，一家人终于能正常喘气。

别有福却一天天消瘦下去。

他仍然早起，瘸着腿在小区里转悠，但不再捡废品。而是拿着儿子转手的智能手机，一点点学习怎么上网查询。三个月后，他让别聪明教他怎么坐地铁去城西。

每个月的一号，别有福都会消失大半天。别聪明以为父亲去了哪个公园，直到有一天洗衣时在父亲衣袋里发现几张汇款单存根。

收款人同一个陌生名字，附言栏里写着：“给娃娃读书”。

别聪明辗转打听出，娃娃是渣土车司机的女儿。

又到了一个月的一号。清晨，别聪明提前请假等在父亲必去的路口。果然看见别有福瘸着腿走来，手里攥着一个纸包。

“爸，”别聪明轻声唤道，“我陪您一起去。”

别有福惊得纸包差点落地，那双粗糙的手颤抖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地铁轰隆隆地穿过城市的地下血管，父子俩并肩坐着，像是当年别聪明去县城参加高考时那样。

“我怎么就没想到，”别聪明突然说，“这三个月您瘦了十来斤。”

别有福望着窗外闪过的广告灯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咱家的债还了，他家的债，总不能背一辈子。”

那司机家住城西一片老居民区，楼下喧闹的菜市场人声鼎沸。开门的是个憔悴的中年男人，看见父子俩时明显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别有福的瘸腿上。

“刘师傅，”别有福递过纸包，“给娃娃读书。”

司机不肯接，别聪明上前一步：“您收下吧，我父亲的一点心意，这是给您女儿的。”

推搡间，屋里传来女儿的询问声：“爸，谁来了？”

最终司机收下了钱，关门时深深看了别有福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归途上，别聪明忽然在拥挤的地铁里握住父亲粗糙的手：“爸，下次我还陪您去。”

别有福望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他大半辈子的石头，终于裂开了一条缝。

星期天的早晨，别有福又起早去了公园。这次他不捡瓶子，而是坐在长椅上，看晨光如何一点一点镀亮城市的轮廓。一个空塑料瓶滚到脚边，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却有人先他一步。

原来是那个司机，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老哥，我调来这片开环卫车了。”

两人坐在长椅上，谁也不看谁，只是默默看着前方打太极拳的老人。阳光越过高楼，穿过树枝，洒在他俩脸上，光影斑驳，暖意融融。

环卫车缓缓开走时，别有福发现长椅上落下一个袋子。他拎起袋子，瘸着腿追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笑了。

袋子里放着一叠整整齐齐的现金，最上面有张字条：

“老哥，这钱我不能收，让孩子们安心，咱们都好好活。”

（2025年12月25日键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