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午夜梦回，那声撕裂空气的“骡子惊了！”仍会在耳边炸响。三十年前的夏日午后，滚烫的风裹着黄土扑面而来，而小妹摔倒在尘土里的画面，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深深刻在记忆深处。每当我在生活中做出重要决定时，掌心总会不自觉渗出冷汗—那是刻进骨血里的恐惧与警醒。

作为家里的老大，农忙时节照看弟第妹妹们，操持家务早已成了我的日常。天还没亮透，父母的脚步声就会穿过堂屋，半睡半醒间，彷佛听到父亲刀刃蹭过磨刀石的“沙沙”声，母亲先帮我烧开水，往灶膛里添柴火的噼啪声，......都是唤醒我的闹钟。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母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总把冰凉的手贴在我脸上：“该起了，看着弟弟妹妹吃早饭。”大多数时候，我会在晨光熹微中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淘米、切菜。但偶尔也会有睡过头的日子，当父母拿着镰刀或扛着锄头，汗水浸透衣衫地回到家，父亲总会皱着眉头嘟囔：“这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地里的活计可不等懒骨头。”而母亲只是默默挽起袖子，蹲在灶台前生火，火苗映着她被晒得黝黑的脸庞，把那些责备的话语都烧成了灰烬。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疲惫，却始终挂着温柔的笑：“快把弟弟妹妹叫起来，饭马上就好。”

那天的太阳格外毒辣，蝉鸣声震得人耳膜生疼。村口老槐树上的知了像是被烈日烤疯了，此起彼伏的叫声在燥热的空气里翻滚。我带着小弟，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妹，从东边奶奶家往回走。小妹穿着母亲新缝的碎花布衫，像只欢喜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辫子上的红头绳随着步伐晃成两团跳动的火焰，转眼间就跑到了水簸箕池子南边的斜坡上。那斜坡是村里人下雨排水的通道，经年累月的冲刷让坡面变得陡峭，此时正被晒得发白，泛着刺目的光。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划破了午后的宁静：“骡子惊了！骡子惊了！赶快闪开！”我猛地回头，只见村东头腾起一团尘雾，一匹高大的骡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鬃毛根根竖起，四蹄腾空，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般疾驰而来。它脖子上的铜铃早已不知去向，缰绳在身后甩成毒蛇般的弧线。村东头的三个大人慌乱地跑躲到墙根下，其中张婶的蓝布头巾被风刮跑，在空中打着旋儿。

骡子却径直朝我们冲来。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阳光明晃晃地刺在骡子的皮毛上，泛着幽蓝的光，它呼出的热气仿佛已经喷到了我的脸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骡子已经到了眼前，扬起的尘土迷得我睁不开眼。就在这时，小妹仿佛感应到了危险，“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她伸出去抓草的小手在坡面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碎花布衫沾满了黄土。骡子的铁蹄从她小小的身躯上飞驰而过，带起的劲风掀起了她的衣角，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根飞扬的草屑都清晰可见。

我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直到小妹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我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碎石上也浑然不觉。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小脸沾满了尘土，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小手紧紧揪住我的衣襟，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我颤抖着双手检查她的身体，直到确定没有血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但那短短的几秒钟，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都在撕扯着我的神经。小弟也吓得不知何时已经哭成了泪人，拽着我的裤腿不停地抽噎。

晚上，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院墙上。我战战兢兢地向她讲述了白天的惊魂一幕，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的颤抖，说到骡子从妹妹身上踏过时，喉咙像被麦芒堵住，几乎说不出话。母亲立刻把小妹拉到跟前，就着煤油灯的光，仔仔细细地检查她的每一寸肌肤，从发丝到脚趾，连指甲缝都不放过。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小妹的后背，嘴里不停地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孩子命大。”当看到小妹右手有些发红发紫时，母亲对着那片红痕轻轻吹气，又从柜子里翻出珍藏的香油，小心翼翼地涂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哄小妹。看着母亲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我那颗悬了一整天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但每当想起那惊险的一幕，我的后背依然会冒出冷汗，要是骡子的蹄子再偏一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从那以后，照看弟妹成了我心中沉甸甸的责任。我们不再随意出门乱跑，插好院门在院子里玩耍，即使要出去，也是附近胡同里活动，避开大街。要是非得外出，我们几个就手牵着手，像一串糖葫芦似的紧紧连在一起。我总是紧紧攥着小弟小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们的皮肤，生怕一松手，他们就会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大妹也变得懂事起来，主动牵着弟弟妹妹，我们几个走在路上，宛如一支小小的队伍，相互依靠，相互守护。

这段经历，像一把双刃剑，在赋予我责任与担当的同时，也在我性格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长期作为“孩子王”，凡事都要我拿主意，没有人可以商量，久而久之，我养成了独断独行、放荡不羁的毛病。结婚后，因为坚持按自己的想法布置婚房，和妻子大吵一架；建厂初期，听不进合伙人的建议，差点让厂子陷入困境。这些因固执带来的教训，让我在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终于明白：当年那个在烈日下拼命保护弟妹的自己，早已在时光中长出了坚硬的壳，却也因此拒绝了外界的声音。

如今，每当看到街头嬉戏的孩童，那个夏日午后的画面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那声惊喊，那场噩梦，不仅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更是我成长路上最严厉的老师，教会我责任的重量，也让我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褪去了年少的莽撞与固执。而母亲在煤油灯下检查妹妹的身影，永远定格成我生命中最温暖的画面，时刻提醒着我：真正的担当，不是独自扛起所有，而是学会倾听与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