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窗棂时,案头那方青田石印章泛着温润的光。指尖摩挲着篆刻的云纹,忽然忆起三十年前琉璃厂那个飘着雪的清晨——老匠人沈双馨将刻刀塞进我掌心,刀刃上凝结的朱砂像一滴未干的血,“记住,印章是书画的天眼,整错了,整幅画就瞎了。”而此刻,在古老的宣纸上,墨迹未干,我握着印章,仿佛穿越千年时光,与无数书画先辈们相遇,共同探索这神秘而深邃的“天眼之美”。
初遇,天眼初开。犹记得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书画作品盖章,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我踏入一间古色古香的画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纸张特有的气息。一幅山水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青山巍峨,绿水潺潺,画家的笔触灵动飘逸,而最吸引我的,却是画面角落那枚鲜红的印章。那印章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静静地镶嵌在山水之间,为整幅画增添了一抹别样的神韵。
画廊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姓沈,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慈祥,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文人雅士的气质。见我驻足在画前,沈老缓缓走来,轻声说道:“小友,可对这印章感兴趣?”我连忙点头,眼中满是好奇与渴望。沈老微微一笑,开始向我讲述印章的奥秘。
“这书画作品盖章,学问可大着呢。”沈老轻轻抚摸着画卷,眼神中充满了爱惜,“就说这印章的摆放,可不能随意。印章不要倒盖、歪斜,否则就破坏了整幅作品的和谐之美。而且,忌盖电脑机刻印章,那机器刻出的线条生硬冰冷,哪有手工篆刻的韵味?普通印泥也用不得,走油的印泥会让印章模糊不清,失了章法神韵。”
我听得入神,目光紧紧盯着那枚印章,仿佛要从它身上看出更多的秘密。沈老又指着印章的大小说道:“书画小幅作品盖小印,不能题大字、盖大章;盖大幅盖大印,不能题小字、盖小章。这大小的搭配,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要讲究恰到好处。”
从那一天起,我便与书画印章结下了不解之缘。而那年我二十二岁,奶奶把祖上流传下来的几幅书画珍品、一卷族谱地契和一本田宅活步清册给了我,当时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画,泪水打湿了镜框。戴上白手套,一幅幅慢慢地展开,翰墨古香扑面而来,我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沈老正在灯下治印,刻刀在青田石上起落,石屑簌簌如星落。他戴着圆框眼镜,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灰布长衫上沾着点点朱红。“这幅画你想补印?”他推过茶盏,热气氤氲中,我讲起奶奶临终前的嘱托。
“书画盖章,首重规矩。”老人用刻刀轻点桌面,“印章倒盖歪斜,如同人倒着走路;机刻印章冷硬如铁,普通印泥走油晕散,皆是大忌。就像这盏茶,水沸过了头,茶香便失了真。”他展开一卷明代文徵明的扇面,“你看,小幅用小印,大字配大章。这扇面题的蝇头小楷,若盖上方寸大印,就像孩童戴了顶巨人的帽。”指尖划过扇面右下角,两枚红豆大小的印章,朱白相映,恰似雪梅点缀寒枝。
窗外雪越下越大,屋内却暖如春日。韩双馨铺开宣纸,示范落款盖章:“记住,落款章不过三方,先姓名后字号,间距如隔春水,太远则疏,太近则挤。就像人与人相处,分寸最是难得。”
探索,天眼观世。在不断的学习与沈老门下学艺的日子里,我逐渐了解到更多关于书画作品盖章的规则。这些规则如同一条条无形的丝线,编织出了印章艺术的精美画卷,也如同在迷宫中寻找光明。
书画作品不能重复落款盖章,这是对作品完整性的尊重。每一次盖章,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印记,如同每个人的人生,不可重复。而书画作品不能盖两个压角章,压角章一般不小于落款印,这其中蕴含着平衡与对称的美学原则。就像天地之间,需要阴阳调和,书画作品也需要印章的布局合理,才能达到完美的境界。
书画作品的左上角、右上角不能同时盖章,这让我想起了中国古代建筑中的对称之美。对称固然重要,但留白同样不可或缺。在书画作品中,适当的空白能给人以想象的空间,而印章的布局也应遵循这一原则。相近处盖二印,不能盖同阳或同阴印章,椭圆形印章不能配长方形印章,盖二印时,其形状、大小不能悬殊。这些规则看似繁琐,实则是为了让印章与书画作品融为一体,相互映衬。
沈老教我辨识各种印泥:朱砂印泥如朝霞,朱磦印泥似落日,八宝印泥则凝若琥珀。“用印如用兵,”他常说,“压角章不能盖在山顶树梢,就像战旗不可插在悬崖绝境。”有次我为一幅《百合图》补印,在鸟尾处盖了枚压角章。沈老面色骤变,抓起画轴就往水里浸。“你看!”褪色的印泥在宣纸上晕开,“鸟尾盖印,如同断其羽翼;色深处盖印,恰似乌云蔽月。”他铺开新纸,在画面左下角空白处轻落一印,寒鸦突然有了振翅欲飞之势。
关于印章的禁忌,他总是不厌其烦:“起首章不用正方,如旭日不可为矩;腰章忌对称,似山峦不可齐平。”有次他展示清代八大山人的册页,每页只在边角轻钤一印,“你看这留白处的印章,像不像夜空中的孤星?”最难忘他讲述印章的阴阳之道。“相近处二印,阴阳需调和。”他将两枚印章并排放置,一朱一白,一圆一方,“就像太极图中的双鱼,离之则死,合之则生。”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古老的智慧低语。
我曾见过一位书画名家创作。他在完成一幅书法作品后,并不急于盖章。而是站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作品,目光在纸张上游走,仿佛在寻找一个最佳的落点——画龙点睛。过了许久,他才拿起印章,蘸上印泥,小心翼翼地盖了下去。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印章上的文字活了过来,与书法作品中的文字相互呼应,共同诉说着艺术的魅力。
“书画作品腰章不能左右两边对称盖,起首章一般不用正方形印。落款文姓名印章下面,不能盖长方形、椭圆形、不规则形印。”这些规则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我开始尝试自己创作书画作品,并运用所学的盖章知识。每一次盖章,都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成长。我在实践中不断摸索,感受着印章与书画之间微妙的关系。
传承,天眼通古。在探索印章艺术的过程中,我发现这小小的印章背后,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它就像一部无声的史书,记录着岁月的变迁,见证着无数文人墨客的风采。
相传,印章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时候,印章主要用于政治和经济活动,作为权力和信用的象征。随着时间的推移,印章逐渐从实用工具转变为艺术作品。到了唐代,书画艺术蓬勃发展,印章开始与书画相结合,成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曾读到过一个关于唐代书法家颜真卿的故事。颜真卿不仅书法造诣高深,对印章也颇有研究。他的书法作品气势磅礴,雄浑大气,而他所使用的印章也与之相得益彰。据说,颜真卿在盖章时,会根据作品的内容和风格,精心挑选合适的印章。他的印章布局严谨,与书法作品融为一体,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宋代是中国书画艺术的鼎盛时期,印章艺术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宋徽宗赵佶对书画艺术极为痴迷,他不仅自己擅长书画,还大力推广书画艺术。在他的推动下,书画作品盖章的规则更加完善,印章的艺术价值也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宋徽宗的书画作品上,常常盖有许多印章,这些印章不仅是他身份的象征,更是对作品的一种点缀和升华。赵佶独创的“宣和七玺”,布局精妙如星图。就像他临摹的《瑞鹤图》,双龙印居上,宣和印居中,政和印在下,恰似鹤群翔于九霄。
到了明清时期,印章艺术达到了巅峰。文人墨客们纷纷投身于印章创作,涌现出了许多著名的篆刻家。他们的印章作品风格各异,有的古朴典雅,有的清新秀丽,有的豪放不羁。这些印章作品与书画作品相互辉映,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明代文彭开创流派印,清代西泠八家各领风骚。每方印都是一个世界,吴昌硕刻印时“强抱篆隶作狂草”的豪情,黄牧甫“刀笔相生”的奇崛,都让人神往。
在沈老的书房,我翻开泛黄的古籍,触摸到印章艺术的千年脉络。战国的鉨印刚硬如剑,秦汉的官印雄浑似鼎。他指着《兰亭序》摹本上密密麻麻的印章:“这些都是历代收藏者的印记,就像历史长河中的航标。”
感悟,天眼自观。经过多年的学习和实践,我对书画作品盖章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悟。在我看来,印章就像是书画作品的“天眼”,它不仅能为作品增添美感,更能赋予作品灵魂和生命力。
当我再次拿起印章,盖在自己的书画作品上时,心中充满了敬畏与自豪。我仿佛能感受到千年文化的传承在指尖流淌,每一次盖章都是与古人的一次对话。我想起了那些曾经为印章艺术默默奉献的先辈们,他们用智慧和汗水,创造了这独特的艺术形式。
在盖章的过程中,我也深刻体会到了“恰到好处”的重要性。就像人生一样,我们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选择,才能达到理想的境界。书画作品盖章的每一条规则,都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
出师那日,沈老将刻刀郑重交到我手中。"记住,盖章如点睛,要见天地,见众生,更要见自己。"他赠我一本手札,密密麻麻记着二十二年的治印心得,其中一页写着:“书画如人,印章似眼。眼正,则气韵自生;眼活,则神采飞扬。”这些我留意很多书画作品,有不少多违背章法的作品。有人在条屏每幅都盖满印章,如同脸上长满赘疣;有人将印章盖成“金字塔”,破坏了画面的平衡。但也见过令人拍案叫绝的妙笔——张大千在《长江万里图》的留白处,钤一枚“大风堂”长方印,恰似一叶扁舟驶入苍茫云海。
有时候,我会坐在窗前,静静地欣赏自己的书画作品。看着那枚鲜红的印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它就像一个小小的精灵,守护着作品中的每一个文字和每一幅画面。我相信,只要我们用心去感受,用心去传承,这“书法的天眼之美”将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闪耀。
如今我案头常备三盒印泥,十二方印章。每次盖章前,总要对着作品凝视良久,如同与古人对话。有时夜半惊醒,恍惚看见沈老在灯下治印,刻刀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化作一首永恒的古曲。
晨光再次照亮案头的青田石,这枚“雄狮啸天”头的印章,狮头正立面刻着“龙凤呈祥”四个篆字,背立面刻着四篆“福寿康宁”,我蘸上朱砂,在新作《上林苑》的左下角落下一印。鲜红的印记如同一滴热血,注入这幅水墨丹青。我知道,这是书画的天眼,更是千年文脉的传承。当印章与宣纸相遇的刹那,艺术便有了生命,而我们都是这生命长河中的摆渡人,在传承与创新中,续写着书法印章艺术的华美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