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不再遥远——九〇九采风记

敬畏不再遥远——九〇九采风记

李临雅

曾经在电视上看见有关核动力、核潜艇的影像，听到解说词中尖端科技、国家重器、军事实力等字眼，立刻就有一种遥远的敬畏。

终于，我代表金牛作协采风人，有机会走进了九〇九——“第一代核潜艇研发实验基地”，有点激动。909是代号，这里曾经是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所在地。

“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是我国集核反应堆工程研究、设计、试验、运行和小批量生产为一体的大型综合性科研基地。自1965年建院至今，已经形成包括核动力工程设计、核蒸汽供应系统设备集成供应、反应堆运行和应用研究、反应堆工程实验研究、核燃料和材料研究、同位素生产和核技术应用研究等完整的科研生产体系，是国家战略高技术研究设计院。50多年来，核动力院为国防现代化建设和国民经济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设计建造了我国第一代核潜艇陆上模式堆、第一座高通量工程试验堆、第一座铀氢锆脉冲反应堆、第一座大型商用核电站、第一座百万千万级核电站、第一个国产自主三代核电技术华龙一号(ACP1000)等科技丰碑，是核动力研发设计的国家队，核电研发设计的主力军，被誉为‘中国核动力工程的摇篮’。”

一字字、一句句地读着这段文字，真切地感觉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走进九〇九，才知道如此重量级的单位就在四川的一片大山里，这里四面环山，林木密集，地势隐蔽，山脚下，青衣江水长流。

20世纪50年代初，核威慑的严酷现实激发了中国尽快研制原子弹、氢弹、核潜艇的强烈愿望和决心。近万参建人员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白手起家，建起了实验基地。科研人员从无到有，为国为民创造出了各项惊世的成果。拉开了研制核潜艇的序幕，开启了核潜艇创业发展的艰难之路、奋斗之路、激情之路、辉煌之路。仅用不到10年的时间，就研制出我国第一代核潜艇，使中国成为拥有核实力的大国，真正确定了中国的大国地位。

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年的场景已经远去，核动力研究设计院也已搬离，自2018年底，国家允许09工程部分解密后，中宣部组织开展了对九〇九基地的系列报道，随着各种媒体的宣传，关于核潜艇的事情才逐渐被世人知晓。

来到九〇九，来不及拜读已经载入史册的创业者们奋斗的历程，就先跟着人称“金牌讲解员”的副基地长唐斌去看基地里的遗迹和老照片吧。

“干打垒”四合院（院机关原所在地）、二号点家属区、山头指挥部、彭士禄旧居及事迹展览室、赵仁恺旧居、中国第一代核潜艇陆上模式堆指挥部、机床馆、九〇九雕塑墙……每一处都记录了历史的发展脉络，饱含动人的故事和细节，生动地呈现了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带我们走进了昨天。

唐斌的讲解很有特色，大多是看似平常的，生动的，具体的，可能被忽视的故事，很多东西也许是正史中没有的，但可以说是对正史的补充，是历史的细节。而就是这样的讲述，这些细节，让我们对核动力人和他们所具有的精神有了更加形象地了解……

比如说中国核动力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中国第一任核潜艇总设计师、“时代楷模”彭士禄院士的功绩，随着影视、报刊，都已经广为流传，在这里，我们听到了关于他的另外一些故事。

在彭士禄故居里，有一张普通的木床，床头和床脚都有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同一条毛主席语录：“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自己的勇气。”唐斌说，彭老为了工作，日思夜想，他一定常常从这条语录中汲取力量。

人称彭士禄“彭大胆”“彭拍板”，为了工作，只要他认定是正确的事，都敢于豁出去，在生活中也如此。当年在莫斯科留学时，他和被大家叫作小玛莎的马淑英老师谈恋爱，因为某些原因，有关方面不同意他们结婚。他下定决心，就去找也在苏联的革命老人贺子珍，贺问他，你很爱她吗，他说是。有老革命给他撑腰，他们如愿结为伉俪。到了晚年，彭老却开玩笑说“我也有遗憾之事，就是夫人太多，共有三个：第一夫人是核动力；第二夫人是烟酒茶；第三夫人才是小玛莎。小玛莎不甘心当第三，造反了。为了和睦，只好晋升第二。”一个从事尖端科学事业的人，又那么富有生活情趣。

彭老2021年3月以96岁的高龄去世，8天之后，遵照他的遗愿，他和夫人的骨灰在当年中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的地方，沉入了大海。他女儿说，我父亲，他就是希望和核潜艇永远相伴。

年轻人也有自己的故事。基地有个地方叫“坦克山”，是当年九〇九的年轻人谈恋爱最爱去的地方，类似于别的地方的小树林、小河边……那时候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互相认识了的男女不好意思到对方的宿舍去找人，就互相约定，用暗号通消息。比如说，今天晚饭后有空，就在自己的窗户上把茶杯放在左边，让对方下班以后，上坦克山去，聊革命理想。如果没有茶杯，今天就不见面了……九〇九的很多对恋人就是这样在坦克山上谈成的。

曾经是院部旧址的四合院门口有一个邮箱，上面有“成都291信箱”的字样。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通信地址，曾是当年近万军民与家人唯一的联络方式。有个清华毕业的女生，分配到核工业的另一基地404基地（在西北），结果刚到又被告知，要她到909基地报道。到目的地后，她给在北京的男朋友写信说自己到了四川，还说告别时他给她的苹果从北京到西北，再到四川，都没舍得吃，已经蔫了。男朋友回信说，自己也申请调到909，正在办手续，寄信的同时给她寄了一箱苹果。于是她天天到邮局去问，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还没见到那箱苹果。打电话问男朋友，他说就是寄了，女生不相信，还因此很生气，不理他了。直到又过了一个月，男朋友到了四川，和她一起去寻找，才在成都的邮局的一个库房里看到那箱已经开始腐烂的苹果。原来，包裹到达火车站后，有个收件员看到收件地址是“成都291信箱XXX分箱”，误以为是成都邮局发错了，退回了成都，那边寄过来，他又退回去，反复了几次，认为是无人认领的东西，就把那个箱子放到了杂物库。很多年以后，女生还记得这件事，写了一篇文章《苹果》。成都291信箱箱体，已经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唐斌是在九〇九基地出生的“核二代”，他说，我出生一个多月以后，1970年12月26日，被命名为“长征一号”的第一艘核潜艇就下水了，中国成为全球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我很自豪，和我们国家的第一代核潜艇同岁。

说起核潜艇下水，他讲了几个故事。

陆上模式堆实现满功率的过程中，第一次启堆后，曾经好几次出现功率提不上去的情况，检查发现关键设备的焊接表面出现了一些大小不均的汽孔，是焊接时的高温使管壁中的积水蒸发，水蒸气穿透焊剂形成的，得把积水吸出来才能补焊，但管壁狭窄、不平滑，而且不能被金属碰撞，只得用丝巾一点一点地往外吸，而时间又很紧迫。这时，一位科研人员邹心银说，让我来吧。他找了根软管插进管壁，整个人趴到堆顶盖上。经过满功率运行的反应堆积水是带有放射性的，有人说，你不要命了！邹心银开始用嘴吸水，现场一下子鸦雀无声，只听见他吸水的声音。有人回忆说：“这声音好像刀片划过在场每个人的心。”……最后，他一口一口吸干了积水，重新补了焊。这位邹心银是个万能手，实验能力、动手能力都很强，还专门学过焊接。后来，他在一次核潜艇的试航中牺牲了，才四十多岁。

工程师李宜传从1959年就参加了潜艇核动力设计，在陆上模式堆安装之前他切除了一个肾，但仍然带病坚持工作，后来干脆把被子搬到控制值班室，吃住在现场，直至陆上模式堆达到满功率，随后又参与了艇上堆的安装和试验。两年之后，他因过度劳累牺牲在核潜艇试航的工作岗位上。

很多年以后，第一艘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在完成历史使命后退役了，拆除屏蔽墙时，人们在铅块底下发现了一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孩子们，辛苦了。”年轻的一代核动力人知道，那一定是当年的技术人员写下的，他们在和后来者打招呼，他们坚信，自己开创的事业一定会传承下去……

讲这些故事时，唐斌都很动情，热泪盈眶。他说，我们的科研人员，不只是画图纸，搞设计的，他们什么都要干，到潜艇试航的时候，有关的科研人员都在潜艇上。这样的人，很多，都是一些普通的科技工作者，但他们也都是英雄！

在散布在九〇九各处的老照片中，我看到了当年肩挑人扛的场面、运载各种物资的车队、草房顶的基地“延安食堂”、散落在民居中的实验室、第一座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厂址，还有手摇打字机、老旧的车床、彭士禄的黑框眼镜、一沓沓的计算稿纸……印象最深的是那张1985年，导弹核潜艇深潜试验成功后，第一代核潜艇的四位总设计师赵仁恺、彭士禄、黄纬禄、黄旭华的合影。他们身后，是舷号406的核潜艇。四位老总看起来那么朴实、平凡，脸上洋溢着一种欣慰的笑容。在知道了他们的故事后，觉得他们的形象是那样的伟岸。

听九〇九的老故事，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搞核动力的这批人，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集中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特点，家国情怀，以事业为重，将国家的需要作为自己的使命，为此无私奉献，不惜牺牲一切。“为国争光，为民族争气”“强核报国 创新奉献”“振我国威，扬我军威”，“精心研究、精心设计、精心试验、精心制造，力争第一，慎之又慎，万无一失”……是他们的信念。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艰苦奋斗，拼搏不息……是他们的生活常态。

从事核动力研制的科研工作者是要签署保密协议的，他们曾经不属于家庭，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国家、民族，属于他们献身的事业。有的人去世后依然不能解密。“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没有传记，只有传说”。“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他们曾经像隐士，在深山老林里炼丹铸剑，铸就的是共和国的重器。

走进了九〇九，对核动力人的敬畏不再遥远，却更加强烈，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他们所做的工作的成效渗透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活中。想起那句话，“从来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为我们负重前行”。这些人肩负的“重”不是一般的沉。

如今，九〇九基地，那1.5万亩的青山原野，已经成为一座巨大的博物馆，被打造成中国第一个全景再现三线生活场景的核科学基地。多少人怀着敬畏之心来到这里，学习和感受“自强自立、求真务实、创新协同、拼搏奉献”的909精神，让那种感动、震撼转化为一种力量，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

走出909，情不自禁地频频回首，向默默奉献的英雄们致敬！向曾经庇护英雄们的大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