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波尔卡(组诗五选三)
数十亩花田在白露时节醒来
大小不一的黄金杯盘
在微雨中络绎窑变并承接
雨水的淬洗。这秋天的献祭
远没到刀起头落的时刻——
每一片舌状花瓣都在吮吸
而密集的管状花组成的秋天的鳃
也在贪婪呼吸。作为秋天的
巨大呼吸的一部分,它们招徕
蜜蜂和蛾子,除了蜜腺
它们无所余裕;除了未完成的美
它们没有什么可奉献的
花语丰富的菊科草本视秋天
为故乡,把开花当作报恩
在微雨中撑开一片暖调风情
蓄满更多雨水的灰色云层下
一曲主题鲜明的花田波尔卡正
向秋天的微凉作小角度倾斜
皈依
当你看到秋海棠的果实,
你就该知道秋天已经红透了。
你或许会说,一切都是
重复的,秋天在重复它自己。
一切似乎无可辩驳,一切。
池荷的枯萎也和去年秋天无异。
只有你知道每一个秋天
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秋天,
都是在秋天的层林浸染上覆盖的
新的秋天。这是个秘密。
自从你窥得这个秘密,
你就没有机会两次进入同一个秋天。
你已经深陷其中并且
继续深陷。你的身体和精神
保持着对秋天持续深入的态势。
每一个秋色的层次都在你的
身体和精神上反映出来。
你的身体,似乎更热爱秋天。
你在精神层面不反对这个判断,
毕竟你的精神追随了
你的身体。它皈依秋天,
纯粹是因为身体对秋天虔诚在先。
静物写生:好酒
一瓶坊间所谓的好酒
束之高阁摆设了近二十年
偶尔拆开积灰的包装
才发现跑酒不少
我暗自惊呼,辜负一瓶好酒
是多么容易的事
二十年一弹指,我老了,它也老了
我回首有悔,它了无恨意
我在犹豫要不要借此大寒之日
将它一饮而尽,清还这
二十年的酒债
它在二十年的沉默之上
继续堆积沉默和灰尘
既不邀我,也不邀月——
二十年,它成了岁月的静物
仿佛一介曾经狷狂而
终于深藏的书生,疏于搭理
人间的眉来和眼去
凑近了嗅闻,仍有清冽香气丝丝
缕缕地逸出。值此大寒
它在修炼中继续变轻
顶着响当当的名头,趋于无名
(刊于《诗刊》2024年第3期“第一现场”栏目)
石榴
从一堆比喻的剥离开始
把石榴从修辞的泛滥和词语的
虚耗中拯救出来。一把陶瓷刀就够了
略有豁口的白瓷锋刃压进
石榴的酸性果皮,果皮开裂的
瞬间,我确信划开了秋天的
第一条裂缝。无需胆战心惊
但的确事有惊喜。殷红或
莹白的果粒就在狭窄的裂谷中
——稍一用力就可以掰开
这一掌难握的硕大果实——
秋天以某种凛冽的酒浆红或
玻璃种构成复眼形式,这不得已的修辞
裸露出秋天最不易保鲜的部分
唯有味觉的绝对真诚和视觉的服膺
方保万无一失。一旦错失
它将以你悔之不及的速度黯然
失色:作为对你的报复没有什么
比一颗石榴的瞬间氧化更加绝情
在乡下
夕光在棚架上寻找瓜蔓儿和
瓢虫的鞘翅时,妻子正用剪刀
把嫩一些的紫茄剪下来
扔进篮子。母亲在
另一个棚架上摘长长的豇豆
她几乎隐没在棚架下
而我和父亲在院场里聊着天
很快我们围坐下来
从一篮子蔬菜中挑选出好的
码齐,装袋
阿永嫂子带着孙女儿从院场外
走过的时候,天空正从蓝色
变成淡淡的蓝绿色
丝绸般的云变得更加静默
它们慢慢褪去绯红,慢慢冷却
母亲叫住阿永嫂子
佝偻着迎过去和她攀谈起来
妻子说我们待会儿再走
她招呼她们到院场里坐着说话
夜色很快就围过来
仿佛我们邀请的另一个邻居
而晚风也是,它送来了凉意和七点钟
(刊于《诗选刊》2024年第11期年代大展专号;原刊于《诗刊》2024年第3期)
秀州塘暮色
铅蓝色云山隆起、耸峙。
落日的锻烧,赋予它橘色滚边。
云山之上,天空冷却以一种
剔尽杂质的深度蓝。
而云山之麓的阔叶林森然倒映。
一半的秀州塘,沉入更其
幽深的时间之蓝。微澜处
落霞荡漾如缎子:另一半秀州塘
酣饮最后的绚烂。此刻既无驳船,
也无渔舟,暮色在悄悄缝合——
用蜻蜓和鹭鸟高高低低的针脚,
用小凉风,和薄薄的弦月。
一幅庸常画作,在被时间的晦暗抽屉
收纳的瞬间,变成了杰作。
——谁是唯一大师?谁翻手覆手
化腐朽为刹那神奇?
事情并不复杂
现在我可以回答一些问题了
比如“你有什么”——
“我有夜晚,我有未圆满的月亮和
在黑暗中无声飘落的樱花
我有海棠,以及其他醒转的植物
“我有一大罐子混合型香气
我被腌制在其中,和春天一起”
“我也有这些
这一切不是你一个人的”
是啊,我有这一切,但并不占有
“这一切不只眷顾我,也眷顾你
这一切不妨碍我和你都是孤独的”
(刊于《星星-诗歌原创》2024年第2期“校园榜”栏目)
便签(五章选三)
在春天的城郊班车上
上午八九点或下午三点以后,开往城市的城郊班车从小镇出发,滑向春天。
我喜欢它在阳光下跑高速,我喜欢它像一把春天的裁纸刀裁开春野画卷,我喜欢在比走马观花更快的速度里,看春天的辽阔部分一帧帧涌聚而来,再一帧帧闪退而去。直到城市初露端倪,瞬间矗立在眼前。
也曾无数次坐夜行班车冒雨返回郊区。雨刮器每间隔几秒钟才缓缓刮动一次。我喜欢听破损胶条和玻璃摩擦出的带阻滞感的声音——这现代文明的摩擦音,因为雨水而显得温柔,助我把身体深深埋进车椅和瞌睡——陷入或深或浅的移动睡眠的,还有更多破损和尚完整的身体。
一些旧身体和半成新的身体,因为和一张小小屏幕粘连而有莹莹发光的脸庞——雨夜的城郊班车,散装着一些不完整的梦和疲惫,疾驰在G60高速。
它将在午夜之前把它们安全送达春天的幽深处,一盏床头灯的阴影里。
秋天并非瞬间到达
观念的秋天抵达我的意识,总是先于事实的秋天抵达我的身体。季节在我身体上的争夺,显然也累及我的精神——
双重撕扯制造着双重疲惫,黏腻的旧势力令人对任何一丝可能的凉意充满精神的渴望,但是身体的满足才是第一位的——
身体尚在夏天的余威中沉沦,对于苦热的前记忆仍然统治着一切。精神无力独自奔赴秋天,或者接受秋天的册封;精神也无意于在身体的苦难中闹独立。
对于身体的苦难,精神须全部悦纳,且能事无巨细地回味、认同,与之建立坚如磐石的同盟,才能与身体一起等待秋天的莅临。
等待一声螽斯的长吟在身体上划过清凉的风暴,才能从委顿中提振,吟就一阕高蹈的秋辞。
麦风
清明。坟地的边上是麦地。麦地里吹来一年中最堪惆怅的,说凉却暖,说暖还是凉的风。
不是白居易“麦风低冉冉”的风,也不是汪藻“麦风能起柁”的风。他们的所谓麦风,是报告着麦熟的信风,是带着麦香的、金褐色的暖风,起码得再等一个半月吧——温暖且潮湿的古典的麦风,尚在时间里秘密地蛰伏着。
我所谓的麦风,裹着凉意在耳边呼啸,挟着油菜花香往鼻腔里灌溉,蘸着阳光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拂弄。满眼碧绿、柔软、低矮的,送来淡淡的锡箔灰气息的,正是四月麦风。
四月之初,被赋以轻哀、薄愁、侘寂和眷念的意义。齐膝深的麦地里奔跑着的风,刚刚好穿透衣物的肌理和纤维,触抵胸腹和背脊。所以非仅裸露的皮肤有受洗的触感,隐秘的皮肤也沐享着自然的恩慈。
四月的麦风是深情的——不是因为风本然深情,而是因为风吹过麦地——它悠长的吹拂和温凉的抚触,全都仰赖麦地。没有什么比一块春天的麦地更青,更眷念人间。
(刊于《星星-散文诗》2024年第11期“实力八家”栏目)
秋天的植物废墟
我知道我在秋天得到的
远胜于其他季节——
秋天所能给我的
总是超出我的期待和索求
当人们从果实里收获喜悦
我在枯索的池荷与
无尽夏的生命废墟里
同样收获喜悦——
比悲伤更悠久一些的喜悦
当你翻过一座悲伤山岭
你看见它还在那里——
它们是同一个形体也是
同一个影子。在普遍的
植物废墟中偏执于多愁善感
是可耻的。我需要更多
不为人知的内在喜悦
在走过它们时多看它们一眼
这些不为人所喜的物象
持守着自己的破败于日盛之秋气
乃有所遵循,而非虚妄
(刊于《今古传奇》2024年总第738期“一首诗”栏目)
冷冽是一种拒绝(组诗六选四)
泛舟
只有湖水清澈到即使不掬于手
也能知其冷冽
只有冬天的湖水集万物之清冷
于一身,像一个
真正的沉思者凝定在思想深处
一声不响,也不惮于
人们自以为一眼看到淤泥和——
植物的根茬。它的清澈足具引力
但它的冷冽是一种拒绝
对于久困樊笼和阴翳的眼睛来说
一眼湖水,都含自然奥义
一望涟漪,都是需要转译的诗句——
冬日之湖并不致力于让人
在阅读中获得轻松理解。它并不
晦涩,但比春天的浑浊更难以触抵
诗意的核心。对泛舟者
它诺以隐秘的快乐和觉醒
对过湖的风,许以全部的水分子
惊蛰
雨脚彻夜叮咛。
所有的话都对植物说——
醒醒,醒醒!
雷鸣滚过天际。
隔着湿湿的空气和腐殖土,
闷闷地敲冬眠者的门。
冬眠者如灌醍醐,
秘密地翻身。
所以最细小的醒和
最阔大的醒是一回事?
如果一朵花不醒,
土地就不算醒来?
长眠的人,
他的门春天也温柔地
敲过了。
他门前的草和花醒了——
他的皮肤和嘴唇。
他饮过雨,也饮过了雷鸣。
微苦
很少写到咖啡
而我正在一杯咖啡里耗去
生命中平庸的半小时
阳光照射的绿植
在乳白色提花桌布上留下
阴影。这时间的刺青
让人有点恍惚——
加了一点糖的苦几乎拯救了
我的中年味觉
它滞留在舌颚之间
浓缩了具体而微的半世况味
并试图规避
彻头彻尾的虚无感和沮丧的
暗袭——已届岁暮
一杯咖啡里酽稠的
时间罅隙刚好够我
作短暂的沦没
沦没中,敲下这微苦便签
雪入竹林的声音
在院场里停车熄火。推开车门
就听见雪入竹林的声音
我熟悉这声音,也感觉新鲜、陌生
它唤醒了我部分沉睡的听觉和
触觉:令我心生暖意的
雪声凉飕飕,在我周身秘密萦绕——
我喜欢这轻柔的窸窣,仿佛蚕啮桑叶
不,没那么急促。它更像一种
穿衣的声音:一件宽大雪衣
正把偌大的竹林披覆,无数更小的雪衣
穿林打叶,也打在林下择洗芹菜的
母亲身上。但宽大雪衣在披覆竹林的瞬间
竟消隐无迹,细小的雪衣
在母亲的花发和肩头停栖片刻
也消隐无迹——年关将近
世界的静谧无非是雪入竹林
无非是母亲把择好的芹菜轻甩几下
无非是我把这小诗轻轻敲入
空白页,如小片竹林在雪声中,墨翠
(刊于《上海诗人》2024年第3期“上海诗人自选诗”栏目)
六点十九分的诗意
穿着连帽校服的孩子们
从宿舍或餐厅出来
穿过湿冷的雨水赶赴
料峭的早读课
一朵朵朱砂红在雨中跃动
不打伞的青春
匆忙又轻盈
掩在帽檐下的脸庞
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但神色中
一种青春期才有的
执拗和骄傲
依稀可辨——
六点十九分的诗意
正是一朵朵朱砂红穿过早春的
幽暗光线,追赶自己
紫藤三叠
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李白
1
因为园子太大
紫藤花香就显得淡
但它的美好一点也没有
减损——
春天无需样样好
也无需时时好。但紫藤花开了
她开着的每一分钟
就都是好的
紫藤花的春天
不过是春天的一部分
但若偏执如你
说是春天的全部又有何碍
——谁对春天的好没有偏见
谁就无从言说春天
2
这个四月
仍然是庸常而无需特别
纪念的
庸常的美好
就是空气中有淡淡花香的撩拨
就是看一眼或默念
这紫色的名字
就能愉快度过平庸的一天
但是不妨就纪念一下吧
纪念这紫色的午后——
天色既不好,空气也闷湿
一穗摇曳的紫像温柔的女低音
让人沉迷
3
最先开的那几穗已然
开始褪色
秘境般的紫悄然淡去
所谓迟暮莫不如是
那最经不起风吹的部分
竟最爱与风纠缠
风参与了她美的全程
风送她最后一程
那的确是黯然失色的一程
倘若再附加
一场夹杂尘霾的夜雨
那凌乱的结局更难能
让人守住神魂
(刊于《中文自修》2024年第5期“五色石”栏目)
驳船
黄昏在掘石港驳船码头
我常常被停靠的外省驳船吸引
数十吨乃至上百吨的铁船
在岸边锚定连成一片
微微晃动的水上建筑群升起
炊烟,柴油机的刺鼻尾气里混杂了
呛人的油烟气。我注意到
一些细节:比如船艏的巨大铁锚
通常是收起的,悬垂在
船只的间隙和时间的暧昧里
而船舵只在驳船空载时才露出水面
它们隐藏在船体的蓝色阴影中
作为核心部件它们的静默
赋予船只以整体的定力——
季风已经来临,一场大雨刚刚过去
二十四小时。我注意到船尾
一个敦实女人向水里扔下铁桶
吊起满满一桶冲洗着甲板
我注意到驾驶舱低矮的窗子外
一丛栀子正在开放
腕口粗的缆绳紧绷在锚锭上
随着船体起伏时有轻微的松弛——
在与岸的维系中它有时绷得
直直的,更多时候是柔韧的弧线
它控制着驳船启航的冲动
也控制着它的疲惫。它磨损着
(刊于《赤子》2024年第3期“诗界版图”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