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课:纪念碑
前景中的城市纪念碑呈灰褐色
与彼岸灰蓝色摩天楼在空间同构中
形成深刻的时间差。须用画刀
切割出它锋锐的三个棱面
可破风,也可断水。作为历史的高度
它无需和簇新的城市地标争锋
它是航塔,是导引者,是城市魂魄
抽象和具象的同在。江水宏阔
百舸争流。在一部新乐章的湍激洄流中
它是击水扬波的肱骨也是
定音的鼓锤。它是沉吟至今的侠者和
诗人,是剑和笔的合体在江河汇流之地
吟啸、书写,须臾不停——
一江卷帙,写满震古烁今的风流
在看风景的老人身边
它是独立江潮的另一个老人
看着彼岸日日新的时髦风景
“它是镜头和画幅中构图的焦点。
是一把尺子。城市与人在它的静默中
都能找到内在的刻度……”
写生课:一个庸常的春日黄昏
这是个庸常的春日黄昏
夕阳在山,天色清明
小城外的运河水位不高,水流也
不算湍急。重载驳船拖曳着
落日和四月,往春天更深处移行
若非隐隐可闻的轮机轰鸣
时间的流逝可能会更慢一些
但余晖在我眯眼打望的
瞬间,还是从微澜静谧的水面
收回去了一厘米——
正因为这悄然收回的一厘米
河水的灰蓝变得更加深沉
停留在涵养林顶部的余晖也没有
迅速隐遁,这恰遂我愿——
每天的这个时刻
混植各种杂树的涵养林就这样
用它的金顶收留鸟鸣——
像一只神秘锦匣未及合上
啁啾的珠玉,折射着迷人的光
写生课:朱砂梅
雨止。气温陡然回升
背阴的朱砂梅终于有了喷薄之势
但争春之论实属小看或
诋毁。作为火焰的姊妹她只是
遵循了美的自燃原则
她的枝骨,须用焦墨始可画就
它的枯拙,需要一支滞涩的笔和顿挫的
腕力。因为酣饮了太多雨水
她重活了一遍。时间所赋予她的郁结
须用淡墨轻轻皴擦,晕染
才能稍稍化解。她的朱砂
唯有春风可唤醒,雨水
只是催迫她,用不再砭骨的寒意
叩开她紧闭一冬的花萼但是
一朵朱砂只能用一朵朱砂点开
无数朵朱砂,只能用无数朵朱砂
一朵一朵点开,不可潦草和
敷衍。她或许还需要一座寺庙
一翼飞檐,来作她的陪衬
事实上一扇木棂的窗,一个幽幽门洞
或一池静谧的春水就够了
她并无做谁妻子的夙愿
那些目之以妻的人终究是虚妄和
轻佻的:谁堪与她同频共颤
在雨水中自燃,用殷红的灰烬
为自己写就无字的悼词
写生课:场景记录01
一个中年男人在对面
另一张秋千椅上斜坐下来
他掏出手机,成为我在这个黄昏的
镜像。这算不上一种习惯
但我的确无法阻止自己作如是想
他在向某人发送语音
说,潮牌就是娘娘腔,是太监
这不是我的意见。我的
关于镜像的想法明显是误判
但我欣赏他的尖锐
我把他的话写入
手机备忘录,作为一种窥见
而不是洞察。出于某种程度的社恐
我仅瞥了那张过于褶皱的
脸,一眼。我想我可以
用想象来弥补难以持续的观察
好在他并不忌讳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输出,用他这个年龄少有的
愤世嫉俗磨尖语言
像堂吉诃德,不断地击刺
黄昏时分在掘石港码头停下单车。
码头上停泊着许多外省驳船。
它们安静得像一个村落,油烟味十足。
我喜欢看它们在黄昏阳光下披覆金粉的
部分——它们的甲板、机舱和
机舱顶棚上的盆栽蔬菜异乎寻常地
色彩鲜明。而锈迹斑斑的船身与动荡水体
构成画面的暗部。很多时候它们是
更迷人的部分。阴影里有更多
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无数刮痕和凹坑,
无数的擦伤和钝击伤裸露在
时间的晦明交接处,难以愈合。
它们比抽象的里程和白漆
描新的吃水标尺更令人过目不忘。
但是很快,落日已完全坠入涵养林,
一切变得混沌不清——
更幽黯的细节来自方言和铅桶
入水的声音。这些漂泊的省份和俚语
在异乡的黄昏里打水、生火,
煎炒蒸煮各自的晚餐和生计。
呛人的辣椒味儿,和着水腥气四散开来。
写生课:场景记录03
黄昏,暑热中的掘石港
我拍摄了一段铁驳船推开薄霾
静静航行的视频——
我嫌它还不够安静,于是去掉了
嘈杂的背景音。于是数十秒默片中
驳船的航行看上去变得丝滑
它犁开蓝黑色微澜,也缝合着时间的裂隙
作为运河史诗的一部分它被我
记录且篡改。它并不知情,在固有的
航道和命运中滞涩移行
我甚至更多地调整了视频的
鲜明度、黑白对比、色温和饱和度
为了获得我所需要的效果
我放弃了原则。我所记录的历史
和真实的历史不是一回事
真实的历史是:驳船的轮机声在凝滞的
黄昏中低沉轰鸣,是柴油的废气
和水腥气浑融的嗅觉刺激
让人持续轻微晕眩又无法拒绝嗅闻——
是河堤上散步的人群终于成为
运河黄昏史不可剔分的一部分
在酸腐的汗渍中喁喁低语,迟滞流淌
写生课:针灸科医生
年轻的针灸科医生姓胡
一口本地普通话,白净,瘦削
温和如寒潮来临前的
小镇天气。他吩咐病人
俯卧狭窄的病榻
撩起病人的裤脚并褪下他
失去弹性的铁锈红丝袜
从一只三寸见方的塑料袋里
医生捻出银针,左手探摸
病人僵直的腰背,触及
疼痛的刹那,右手轻轻
把银针送入病穴。他心里有数
一边捻动,一边询问
胀不胀?胀不胀?他调整好
每一根针刺的力度和
深度,爇上一截艾香固定在
病人腰椎处。病人说热了——
他说的是一股隐秘热力
在身体里暗涌、奔突的感觉
医生把他撩高的衣服抻了抻说
热了就对了,睡会儿吧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步履轻盈
“他信赖自己的回春术,
走起路来每一步都像回到了春天。”
写生课:掘石港上的船老大
他不是舟子或船子——
这两个词太轻,太小,太诗情画意
与他腆胸凸肚粗胳膊粗腿的形象
不匹配,与他所驾驭的
一百五十吨铁壳子驳船更不匹配
他在水上讨生活有些年头了
所谓沧桑,在他身上不是一种感觉
而是一种气场:他和他的船,压着水
船体上爬满了水的鞭痕和
浪的牙印,他的身上也是
他跟个黑塔似的立在船舷上
与邻船的主人闲聊,用芜湖话谈笑
风生——他们和船一起微微晃动
像两个草原男人站在他们的草原上
他们的女人在黄昏的光线里
也呈黑褐色,坐在码头的水泥墙上聊些别的话题
很难从她们轻快的神色和窃窃话语中
琢磨出什么江湖险恶之波诡云谲
但得相信她们是踏着险恶的江湖和
诡谲的波浪来到这里暂时
歇歇脚的。她们的男人袒裸着油亮胸腹
他们的气定神闲和岸上散步的男人
有着质的差异:毕竟是走水路的
一百五十吨铁驳船的漂泊也是一种
漂泊。他们的眼睛看起来比掘石港的水
还要深一些,还要忧郁一些
写生课:文印员陈诤
文印员陈诤比谁都矮
进进出出,靠的是两根拐杖
两根拐杖也没能把他
撑得多高:命运之手通常会无由地
在一个人肩上多摁几下
那多摁的几下,也叫作命运
文印员陈诤,似乎早早接受了一切
——那来自命运的馈赠
他又如何拒绝?或许他曾经沮丧
甚至绝望,就像那个徘徊在地坛的
孤独的作家那样。但他不是作家
并不擅长用文字剖露衷肠
他所擅长的,是极富感染力的笑声
他用笑声完成了自我救赎——
他的身体,一辈子像一座塌陷了
半截的塔。是的,他仍然是一座塔
除了两根拐杖成了他的
第207块和第208块骨头
他的身体里应该还有第209块骨头
支撑着他仍然不失魁梧的身躯
——身体里还有一座塔的文印员陈诤
看着比谁都要矮半个头
其实他比许多人都高:那些身体里
缺失了第209块骨头的人
那些身体里只剩一片废墟的人
写生课:城市挑夫
楼道口堆放了两吨黄沙水泥
数十个沙袋和标号水泥的堆叠使这个
处暑中的早晨更多了几分滞重
与烧灼。一个挑夫正独自对付它们——
他一次只挑两包上楼。他已不再年轻
经验告诉他得把气力分配给
每一份具体到千克的苦难——
具体的沙粒和具体的粉尘所
构成的重压,他得掂量着运送
他光着膀子,像一尊流汗的铜,或铁
垫着一块厚厚的垫肩
(一件分辨不出颜色和质地的衣物)
弓步,弯腰,把自己塞到低矮的扁担下
背部的肌肉一吃上力,就鼓凸出
明显的体积感。他的膝盖、小腿和脚掌
狠狠锚定每一级台阶——
在他脚下,没有一个脚步是轻浮的
他从万有引力那里获得的支撑
让他变成一个现实版的西西弗斯
在这个被高温橙色预警过的城市早晨
他得重复十几个来回,才能
把生活搬运到离愿望更近一点的高度
“除了力气,我没有什么可以卖给
这个城市……”他坐在路牙子上
歇烟的时候,一张汗泥横流的脸像极了
一块墒情堪忧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