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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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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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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课(组诗)

写生课:纪念碑

 

前景中的城市纪念碑呈灰褐色

与彼岸灰蓝色摩天楼在空间同构中

形成深刻的时间差。须用画刀

切割出它锋锐的三个棱面

可破风,也可断水。作为历史的高度

它无需和簇新的城市地标争锋

它是航塔,是导引者,是城市魂魄

抽象和具象的同在。江水宏阔

百舸争流。在一部新乐章的湍激洄流中

它是击水扬波的肱骨也是

定音的鼓锤。它是沉吟至今的侠者和

诗人,是剑和笔的合体在江河汇流之地

吟啸、书写,须臾不停——

一江卷帙,写满震古烁今的风流

在看风景的老人身边

它是独立江潮的另一个老人

看着彼岸日日新的时髦风景

“它是镜头和画幅中构图的焦点。

是一把尺子。城市与人在它的静默中

都能找到内在的刻度……”

 

 

写生课:一个庸常的春日黄昏

 

这是个庸常的春日黄昏

夕阳在山,天色清明

小城外的运河水位不高,水流也

不算湍急。重载驳船拖曳着

落日和四月,往春天更深处移行

若非隐隐可闻的轮机轰鸣

时间的流逝可能会更慢一些

但余晖在我眯眼打望的

瞬间,还是从微澜静谧的水面

收回去了一厘米——

正因为这悄然收回的一厘米

河水的灰蓝变得更加深沉

停留在涵养林顶部的余晖也没有

迅速隐遁,这恰遂我愿——

每天的这个时刻

混植各种杂树的涵养林就这样

用它的金顶收留鸟鸣——

像一只神秘锦匣未及合上

啁啾的珠玉,折射着迷人的光

 

 

写生课:朱砂梅

 

雨止。气温陡然回升

背阴的朱砂梅终于有了喷薄之势

但争春之论实属小看或

诋毁。作为火焰的姊妹她只是

遵循了美的自燃原则

她的枝骨,须用焦墨始可画就

它的枯拙,需要一支滞涩的笔和顿挫的

腕力。因为酣饮了太多雨水

她重活了一遍。时间所赋予她的郁结

须用淡墨轻轻皴擦,晕染

才能稍稍化解。她的朱砂

唯有春风可唤醒,雨水

只是催迫她,用不再砭骨的寒意

叩开她紧闭一冬的花萼但是

一朵朱砂只能用一朵朱砂点开

无数朵朱砂,只能用无数朵朱砂

一朵一朵点开,不可潦草和

敷衍。她或许还需要一座寺庙

一翼飞檐,来作她的陪衬

事实上一扇木棂的窗,一个幽幽门洞

或一池静谧的春水就够了

她并无做谁妻子的夙愿

那些目之以妻的人终究是虚妄和

轻佻的:谁堪与她同频共颤

在雨水中自燃,用殷红的灰烬

为自己写就无字的悼词

 

 

写生课:场景记录01

 

一个中年男人在对面

另一张秋千椅上斜坐下来

他掏出手机,成为我在这个黄昏的

镜像。这算不上一种习惯

但我的确无法阻止自己作如是想

 

他在向某人发送语音

说,潮牌就是娘娘腔,是太监

这不是我的意见。我的

关于镜像的想法明显是误判

但我欣赏他的尖锐

 

我把他的话写入

手机备忘录,作为一种窥见

而不是洞察。出于某种程度的社恐

我仅瞥了那张过于褶皱的

脸,一眼。我想我可以

 

用想象来弥补难以持续的观察

好在他并不忌讳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输出,用他这个年龄少有的

愤世嫉俗磨尖语言

像堂吉诃德,不断地击刺

 

 

写生课:场景记录02

 

黄昏时分在掘石港码头停下单车。

码头上停泊着许多外省驳船。

它们安静得像一个村落,油烟味十足。

我喜欢看它们在黄昏阳光下披覆金粉的

部分——它们的甲板、机舱和

机舱顶棚上的盆栽蔬菜异乎寻常地

色彩鲜明。而锈迹斑斑的船身与动荡水体

构成画面的暗部。很多时候它们是

更迷人的部分。阴影里有更多

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无数刮痕和凹坑,

无数的擦伤和钝击伤裸露在

时间的晦明交接处,难以愈合。

它们比抽象的里程和白漆

描新的吃水标尺更令人过目不忘。

但是很快,落日已完全坠入涵养林,

一切变得混沌不清——

更幽黯的细节来自方言和铅桶

入水的声音。这些漂泊的省份和俚语

在异乡的黄昏里打水、生火,

煎炒蒸煮各自的晚餐和生计。

呛人的辣椒味儿,和着水腥气四散开来。

 

 

写生课:场景记录03

 

黄昏,暑热中的掘石港

我拍摄了一段铁驳船推开薄霾

静静航行的视频——

我嫌它还不够安静,于是去掉了

嘈杂的背景音。于是数十秒默片中

驳船的航行看上去变得丝滑

它犁开蓝黑色微澜,也缝合着时间的裂隙

作为运河史诗的一部分它被我

记录且篡改。它并不知情,在固有的

航道和命运中滞涩移行

我甚至更多地调整了视频的

鲜明度、黑白对比、色温和饱和度

为了获得我所需要的效果

我放弃了原则。我所记录的历史

和真实的历史不是一回事

真实的历史是:驳船的轮机声在凝滞的

黄昏中低沉轰鸣,是柴油的废气

和水腥气浑融的嗅觉刺激

让人持续轻微晕眩又无法拒绝嗅闻——

是河堤上散步的人群终于成为

运河黄昏史不可剔分的一部分

在酸腐的汗渍中喁喁低语,迟滞流淌

 

 

写生课:针灸科医生

 

年轻的针灸科医生姓胡

一口本地普通话,白净,瘦削

温和如寒潮来临前的

小镇天气。他吩咐病人

俯卧狭窄的病榻

撩起病人的裤脚并褪下他

失去弹性的铁锈红丝袜

从一只三寸见方的塑料袋里

医生捻出银针,左手探摸

病人僵直的腰背,触及

疼痛的刹那,右手轻轻

把银针送入病穴。他心里有数

一边捻动,一边询问

胀不胀?胀不胀?他调整好

每一根针刺的力度和

深度,爇上一截艾香固定在

病人腰椎处。病人说热了——

他说的是一股隐秘热力

在身体里暗涌、奔突的感觉

医生把他撩高的衣服抻了抻说

热了就对了,睡会儿吧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步履轻盈

“他信赖自己的回春术,

走起路来每一步都像回到了春天。”

 

 

写生课:掘石港上的船老大

 

他不是舟子或船子——

这两个词太轻,太小,太诗情画意

与他腆胸凸肚粗胳膊粗腿的形象

不匹配,与他所驾驭的

一百五十吨铁壳子驳船更不匹配

他在水上讨生活有些年头了

所谓沧桑,在他身上不是一种感觉

而是一种气场:他和他的船,压着水

船体上爬满了水的鞭痕和

浪的牙印,他的身上也是

他跟个黑塔似的立在船舷上

与邻船的主人闲聊,用芜湖话谈笑

风生——他们和船一起微微晃动

像两个草原男人站在他们的草原上

他们的女人在黄昏的光线里

也呈黑褐色,坐在码头的水泥墙上聊些别的话题

很难从她们轻快的神色和窃窃话语中

琢磨出什么江湖险恶之波诡云谲

但得相信她们是踏着险恶的江湖和

诡谲的波浪来到这里暂时

歇歇脚的。她们的男人袒裸着油亮胸腹

他们的气定神闲和岸上散步的男人

有着质的差异:毕竟是走水路的

一百五十吨铁驳船的漂泊也是一种

漂泊。他们的眼睛看起来比掘石港的水

还要深一些,还要忧郁一些

 

 

写生课:文印员陈诤

 

文印员陈诤比谁都矮

进进出出,靠的是两根拐杖

两根拐杖也没能把他

撑得多高:命运之手通常会无由地

在一个人肩上多摁几下

那多摁的几下,也叫作命运

文印员陈诤,似乎早早接受了一切

——那来自命运的馈赠

他又如何拒绝?或许他曾经沮丧

甚至绝望,就像那个徘徊在地坛的

孤独的作家那样。但他不是作家

并不擅长用文字剖露衷肠

他所擅长的,是极富感染力的笑声

他用笑声完成了自我救赎——

他的身体,一辈子像一座塌陷了

半截的塔。是的,他仍然是一座塔

除了两根拐杖成了他的

第207块和第208块骨头

他的身体里应该还有第209块骨头

支撑着他仍然不失魁梧的身躯

——身体里还有一座塔的文印员陈诤

看着比谁都要矮半个头

其实他比许多人都高:那些身体里

缺失了第209块骨头的人

那些身体里只剩一片废墟的人

 

 

写生课:城市挑夫

 

楼道口堆放了两吨黄沙水泥

数十个沙袋和标号水泥的堆叠使这个

处暑中的早晨更多了几分滞重

与烧灼。一个挑夫正独自对付它们——

他一次只挑两包上楼。他已不再年轻

经验告诉他得把气力分配给

每一份具体到千克的苦难——

具体的沙粒和具体的粉尘所

构成的重压,他得掂量着运送

他光着膀子,像一尊流汗的铜,或铁

垫着一块厚厚的垫肩

(一件分辨不出颜色和质地的衣物)

弓步,弯腰,把自己塞到低矮的扁担下

背部的肌肉一吃上力,就鼓凸出

明显的体积感。他的膝盖、小腿和脚掌

狠狠锚定每一级台阶——

在他脚下,没有一个脚步是轻浮的

他从万有引力那里获得的支撑

让他变成一个现实版的西西弗斯

在这个被高温橙色预警过的城市早晨

他得重复十几个来回,才能

把生活搬运到离愿望更近一点的高度

“除了力气,我没有什么可以卖给

这个城市……”他坐在路牙子上

歇烟的时候,一张汗泥横流的脸像极了

一块墒情堪忧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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