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义山
在三楼北露台看日落
用手机拍下落日和云霓盛景
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许多时候为了获得更好的成像效果
我使用弱曝光,让建筑物和
高大的树木成为剪影
让霞色比原始的更显饱和——
“落日有多短暂,就有多绚烂……”
我以我所理解的李义山
记录(篡改)了所见的
人间日落。在对比鲜明的成像中
屋脊和树冠的轮廓变成
天地的确定边界
落日在这条分界线上的舞蹈
常常带来惊奇和喜悦,也常常
带来惆怅——
我看落日时,落日也在看我
落日即慈悲之眼
你等待着月出时刻
如果你能接受这个
孤独的夜晚
你就能接受整个秋天——
蟋蟀、螽斯和蝼蛄的
听觉接力,造就了夜晚和
秋天的有效深度
你不能埋怨雨水
在这节骨眼上攒聚起
更大的凉意把你包裹
你不能埋怨命运——
命运就是你刚刚还在矫情地
言说孤独
孤独就贯穿了你的
整个秋天。你等待着月出
一个救赎的时刻
你洗净杯盏,斟满
幽暗酒液。因为孤独你变得
越来越有耐心
秋天三叠
割草机送来初秋的轰鸣——
和春天有别,成熟青草所释放的
气息,让人陷于莫名微醺
而对事实的噪音概不厌烦和排斥
这唯一被诗人原谅的
喧嚣名词,粉碎了半个秋日
也重建着诗人对秋天的迷信
秋天诚然是收拾和藏匿的季节
同时它也愿意把积郁的心事
坦诚吐露,甚至悉数奉献——
散步时发现曾经甜蜜丰饶的葡萄园
已经没有秘密可言
它在黄昏保持巨大的沉默和
黯淡,独自承受着生育过后的荒凉
几乎每一秒钟,秋天都在奔赴
它的腹地,它的视觉与
听觉的纵深。当月亮剥掉缠绕的云翳
裸露她芬芳的身体
蟋蟀、螽斯和蝼蛄的合奏充塞
垂老的耳朵。秋天就像
某种神秘液体把一个人的凡思俗想
淹没、浸泡:质变,悄然发生
植物们都安静地呆着
秋日阳光照着
我把犯肩周炎的右肩给它
我把略驼的脊背给它
我把上午的一半时间
给它。给植物们浇水,用一把
橘黄色压力喷壶
我坐在塑料矮凳上
看看那些秋日里活着的植物
也看看那些死去的
厨房传来饭锅到点的
滴滴声。午饭已煮好
但没有马上挪动屁股——
再呆会儿吧,像一株植物那样
安静地呆会儿——
秋天的植物都安静地呆着
入伏日,或蝉与斑鸠
蝉噪力压市声
成为入伏日的喧嚣之源
至午后,又转身为
可能的寂静制造者——事实上
我并不确知究竟是谁制造了
午后庞大的寂静。蝉
似乎是唯一通晓寂静的行家
它擅用自己的方式
让午后的静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和
极端。而三只斑鸠
作为极端寂静的调和部分
在变电房的红屋顶散步
它们拥有高大杨树的整个阴影
在陡然上升的气温中垂下
单薄的翅膀,以方便微弱气流
从胁下通过。它们不再发出咕咕之声
在暗红的波形瓦上迈着
细碎的脚步像三个听蝉的隐士
一身灰袍的老斑鸠
变电房的斜坡顶和高耸的杨树
在蝉噪中构成自足的
城市山林,缩微在窗前
秋景汹涌
人世的秋景已然汹涌
泛滥。在真正的萧瑟到来之前
这摔碎的颜料罐肆意凌虐
人们的审美惰性。用尽撩拨的热情
于无声泼溅,试图把人们
从庸常、无聊的劳绩中救赎
但无聊的人们之所以无聊
恰恰是他们无从发明绚烂中之
新的绚烂。“毫无新意。一切
都还是过往的、陈旧的风景。”
或匆忙,或慵懒,人们
就此又将虚度一个“平庸的秋天”
可秋天从来不是身外之物
秋天,乃人们命中流光
溢彩的一部分,也是人们命中萧瑟的
一部分。它绚烂,但终将枯索
它将枯索,但提前铺就的
这丝毯般耀眼的一挂深秋,人们啊
请躬自接受。请虔敬,请深情
请在这彩色的经纬之中
安享自己的命运和美的馈赠
深秋裸出抒情的黑色骨骼
一夜风雨,气温骤降
季节找到了正确的抒情节奏
落叶树剔除大部分冗余词藻
裸出抒情的黑色骨骼——
有限的修辞、萧瑟的音节与
遒劲的笔触,无限贴近时间的
事实的诗意和孤绝本质
而常绿树也收敛起
浮夸的语言,往更沉着静冷的
叙事调性靠拢
冷空气,某种天赋的手艺
削弱了草木作为时间的
具象情节的旁逸恣肆
又像某种律令,令其悚然
觉悟: 繁华已过,就地
接受删繁就简的命途轮回
而雪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首草木之诗,为即将来临的
素裹的静穆作着准备——
它们抽打着风,呼啸有声
银杏树
一棵百年银杏在马路菜场对面
披着黄金袈裟无声颂唱
喧嚣与静穆相安于小镇一隅
共享着4摄氏度的郊区低温和
微暖晨光。一个老人
正孤独地用双掌摩挲树皮——
除了沟壑,不知道他还能摩挲什么
但他用这种方式获得的力量
让他全身热气腾腾。他甩掉的外套
撂在这棵编号0258的古树石碑上
——他一再躲避我的镜头
像个孩子似的藏到树后
他的确还是个孩子。这棵树足以
做他的曾祖父足以给他
和光同尘的庇护,仿佛他不需要长大
也不需要老去。当我离开
他就继续摩挲他曾祖父的腹背
我没有拍到一张更有意思的照片
除了树,除了它已经足够苍老
它经历了一切,袈裟褴褛无声颂唱
全部的经文正是它满身沟壑
一个诗人在秋天的告别辞
我相信,并且越来越相信
秋天是最适合诗人离开的季节
正如最适合诗人的诞生——
一个做诗人的丈夫写给他
诗人妻子的告别辞,正是一首
忍耐着疼痛和惺惺相惜的
秋天才会诞生的诗——
告别之难,正如诞生之难,也如
相遇和相知之难。但真当诗人
说出这一切,这一切又都恰如天意
——在秋天相聚,也在秋天别离
他敛住了来自命运锤击的苦痛
只轻柔地说出,喃喃地说出——
坐在风雨过后面向大海的一张
临窗摆放的旧沙发上
他说着那些告别落日和晚霞的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