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快六十岁了,就放妈一条归路吧!”八十五岁的母亲,又开始央求我,“摔了两跤后,我现在上下床都不方便了,屎尿早就渗被褥和衣裤;活着加重了你们的负担,污染了你们的环境;最重要的是生活上不能自理,特别是失去了劳动能力,干了一辈子活的我,不能动手动脚就像你们不能唱歌跳舞打牌下棋一样,我觉得活着没一点意思……”
这是老妈第三次“请求”我这个当儿子的给她一条归路。第一次是她宫颈全出血,奶奶说:“你妈可能没救了,得了女人的病,不好意思给儿女们说,该给她安排后事了。”我说赶紧进医院检查。我妈说我们当儿女的都过得穷,没有必要乱花钱;她已经活了五十多岁,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我说必须进医院,听大夫的话。她不去,让家族和她娘家人给我说理。“把她绑起来,租用一辆拖拉机,拉到市医院。”我下定主意。上世纪九十年代,妈被拖拉机送进医院,子宫全切后,又被拖拉机拉回了老家。“我二儿子,不让我死,阎王爷就给我延寿了!”妈病好后常给别人说。
她七十八岁那年,突染重病,县医院说进一步体检,市医院说要切除胆,兄弟姐妹们都说该让高龄老人享受点口福了!我坚决反对,在我五十岁生日那天,连夜把她拉到省医院,给她老人家做胆切除手术。“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没有人给你祝贺,却叫你来伺候我……”“妈,我们兄妹五个诞生之日,就是你的重生之日;在我五十岁生日这天,你手术成功这是最好的贺礼!”老妈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掉眼泪。后来她说外婆给了她第一个生日,生了我们五个再加上五个生日,又两次大手术,再加上两个生日,她已经八个生日了。
今年春季,老妈说她已经多活了八个年头了,梦里已经和祖宗见面几回了,夜里常听见猫头鹰叫,狐狸叫,大门口常有出进走的人。“听大夫的话,打针、输液 、口服,丝毫不能出错;按大夫的叮嘱饮食,丝毫不能胡乱吃。”在我的固执叮嘱下,老妈十多天后,下床转圈了。她说再没有鬼哭狼嚎了,同龄的几个人被叫走了,她是又被我挡在了大门里,关在屋里了,阎王爷没有找到人。
老妈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走了,她胡乱吃,胡乱喝,拉屎撒尿不下床,不吃药,不听我这个二儿子的话,遇见我就拄着拐杖挪步到窑里,头包在被子里等死。
“妈,今晚的月光暗淡,鸟雀不鸣;今年干旱半年,草木不生……估计您要离我们西去了……”她一听到这话,很快从炕上坐了起来。我以为她要哭了,每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会留恋她们走过的路,住过的屋,耕种过的田地……“老天终于开眼了,我的二儿子可以安心的活了,让他好好养病去吧!”她安心地睡觉了,这是她睡得最好的一个夜晚。
我今年五十七岁,老妈常说:“我的二儿子今年一岁了、两岁了、三岁了、马上过四岁了……”因为那一年车祸后我死里逃生,两个月以后才明白,开颅手术后癫痫长发作,她不愿意再看到我为她操心。
“妈,找个你最信任的给你算个卦,我看你就剩一两个月的阳寿了,该准备的咱们提前准备。”我说。“好的,这次打电话,我和他说,不听你嘴里胡乱编造。”妈答应了。第一天,妈打那个算卦的电话没打通;第二天算卦的说他忙……第五天,我建议另找个算卦的,我妈就只相信这个人的……第十天,我妈终于和那个算卦的通话了……十几分钟后,妈挂断了电话,一句话也不说了。“妈,咋了?怎么不说话了?……有什么痛苦的,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有什么痛苦的呢?再说,你不是也盼望这一天吗……”那一夜,老妈彻底失眠了,第二天,我给她吃了一颗安眠药,她睡着了。
两三个小时后,我把她的衣服被褥洗净,洗不了的换上了新的。她醒来后,洗净了脸,骑上了尿不湿。这是我半辈子给老妈第一次洗衣服被褥,仅有的一次。老妈先是哭了,后来说在她的床头放个水盆子,夏季衣服单轻,她自己洗。“你回去,好好睡觉,少动脑子,妈好好活着,不要你操心……最命苦的是我这个二儿子……唉,只要他好着,我……”“你要干什么,妈?”“我从今天开始,好好活着。只要你照管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
“你给我妈咋说的?”我偷打电话问那个算卦的。“就按你说的,我演了十天戏,最后告诉她老人家的寿命是一百零四岁!”“说得太多了!”“狼虎都有疼儿之心,她觉得她的寿命越高,你吃得苦越多,为了疼爱你,就开始照顾好她自己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她老人家通过你这第一次带病给她洗衣服被褥和我的神卦走上了求死改求生的阳光道……不用多说了,舍不得让父母死的儿女是真正的孝子,就是你常说的'敬老如爱子,老人去世如割我们心肝肉'”“我虽然带病给她老人洗了一次衣服被褥,那只是'寸草心',怎比得上她疼爱我们一生的'三春晖'呢?”我们都哭了。
回头,老妈扶着拐杖,在大门口问路过的人:“前面打电话的是我的儿子吗?你看是?就说我病好了,能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