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寒姓雪,出生在二十四节气小寒这天。在她出生的渔村,冬天最冷时气温也在零上十几度,小寒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雪。
中专毕业后,小寒去到一座以雪山著名的南方城市。
这座城市不靠海。对于吹惯了带着咸咸鱼腥味海风的小寒来说,是第一次感受到从雪山上刮下来的风带来的彻骨严寒,但这并不影响她喜欢这座大街小巷都飘着鲜花香味、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城市。
城外生长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厚厚的植被参天覆日。城内有许多少数民族聚居,人们会在雪地上堆起玛尼堆祈福,妇女们晚上围着篝火跳欢快的舞蹈。站在城市观景台上,可以看到整个小城鳞次栉比的房屋,那些飞檐翘角在阳光下泛起五颜六色的琉璃光彩,像极了“教坊满长安”的盛唐。
最吸引小寒的仍要数那座横亘在城外的雪山。巨大的山体围住半面城池,黑黄色的岩体上挂着一条条脉络一样晶莹的雪,俨然一位不怒自威的神明俯视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众生。雪山上的喇嘛寺里,转动经筒时会有清脆空灵的铃声响起,仿佛能涤荡所有烦恼。
在小寒心里,雪山就是圣洁的象征。她仰望雪山的姿态,仿佛信徒朝圣般虔诚。
“明天晚上下班后都别走!我儿子考上重点大学国防生,请大家一起庆祝庆祝!”
凭着在学校里学得还不错的化妆造型手艺,小寒在一家影楼谋到一份化妆师工作。上班偷偷望着窗外雪山出神时,影楼许老板突然走进来,兴致极高地招呼大家。
许老板的儿子叫许平。听其他员工说,许老板希望许平大学毕业后继承家业,许平却对此不感兴趣,一门心思只想当兵。虽然嘴上说当兵苦当兵累,但当许平真的考上国防生时,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许老板内心乐开了花。
升学饯行宴安排在许平离家读大学的头一天,在影楼工作时间不长的小寒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小少爷”。
然而,跟她想象的那种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白净文弱的高中生不一样,许平身材不算高大却十分健硕,皮肤因经常在太阳下运动晒成小麦色,穿着配色简单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脚上一双时下最新款运动鞋一尘不染。
宴会上,许平自始至终都笑容温和、举止得体地接待应酬各位亲朋,举手投足间显露出一名十八岁少年少有的成熟稳重。当他以茶代酒到影楼员工这桌敬酒时,态度更是谦和,一个劲感谢大家支持父亲事业。
觥筹交错间,小寒望着许平忙碌的身影出神。
她与许平同岁,却因家境贫寒,读完中专就辍学打工,过早扛起生活的重担。村里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几乎都是如此,从小到大小寒没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直到亲眼见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许平,以往的认知被打破,羡慕和自卑暗暗生起……
二
那一晚,小寒第一次尝试喝酒,辛辣刺鼻的浓香液体,呛得她眼泪快流出来。虽然没喝多少,不胜酒力的她还是有了些许醉意。
恍惚中,小寒跟着几个同事上了一辆车。车上和宴会上一样吵闹,有音乐声、说话声、恭维声、笑声……对向时不时驶来一辆车没关远光,晃得她赶紧闭上双眼。
酒意从胃里升腾到大脑,小寒只觉狭小的车内闷哄哄,脑子云山雾罩,摇摇晃晃中昏昏欲睡。
“雪老师,你是不是就住在前面那个小区?”
开车的是许平,替父亲把影楼几位住得较远的女员工安全送回家是他宴后的任务。小寒住得最远,此刻车上只剩下她和许平两个人。
一声“雪老师”让小寒猛地睁大迷离的双眼,她没想到仅仅是在宴席上的一句介绍,许平就记住了他们每个员工的称谓。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周围环境,点头说:“是的,就是那儿。随便找个路边将我放下就行,只要您停车方便。”
“这一带倒都挺方便的。”许平看了看导航,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那我要回去的话……嗯,得到前面路口去掉个头。”
从车上下来,吹着立秋后湿润微凉的晚风,闷气一扫而光,小寒心情变得清爽起来,双手揣兜迈开步子准备朝出租屋走去。
然而正是这一揣兜,让小寒的酒全醒了——裤兜里只有出租屋钥匙,手机不见了!那可是她花一个月工资、犹豫好久才买的!
小寒记得,在许平车上时,她还掏出手机回复了一条老家亲人发来的消息。
小寒急忙回头冲着许平越驶越远的车挥手大喊:“许平——许平——”
街上的嘈杂淹没了她的喊声,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吹散。
小寒慌了神。
“怎么办?没有手机,我谁也联系不上!他明天就会开着这辆车去大学报到了!我该怎么要回我的手机?”
“那我要回去的话……嗯,得到前面路口去掉个头。”
急中生智,小寒忽然想起下车前许平的话。她又努力睁大眼睛看了看许平的车,果然,他打着左转向灯在前方路口减速,准备掉头。
小寒浑身一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路对面,站在路边等许平的车一掉头,就拼命向他挥手,口中一遍遍喊着许平的名字。
然而许平此刻正在看导航,完全没注意到路边上无助得快哭出来的小寒。
发现快要驶过的轿车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小寒彻底慌了,脑中瞬间空白的她做了长这么大以来最莽撞也是最危险的一件事——整个人扑到车上想拉开车门!
“嘭——”的一声,快速驶过的轿车像抽陀螺一样将小寒抽倒在路边。车身发出的异响终于惊动许平,从后视镜里看到令他不可思议的一幕。许平紧急制动,下车朝倒在路边的小寒飞奔过去,惊骇得语无伦次:“雪老师,你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要撞我的车啊!”
小寒被撞得在地上滚了两圈,被一棵行道树拦停,浑身骨头仿佛散架一般,见许平终于注意到她,心里却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手机……落你车上了……想要回来……”
许平杵在原地,昏暗的路灯光影打在他脸上。小寒看到他看自己的神情,仿佛是见到了一种未知生物。
那一晚,小寒体验了好多“第一次”——第一次打破贫富认知,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坐上救护车。
三
第二天,许平像没事人一样由母亲开车送去大学报到,只手机通讯录里多出了小寒的名字。
许老板一大早赶到医院,陪小寒到各个科室做检查。等所有报告出来,确定小寒没伤到骨头内脏时,他才长舒一口气,无比愧疚地对小寒说:“真是抱歉呀小寒!我这儿子明明不是头一回开车了,却不知手脚怎么这么笨,让他送你们回去,竟把你给撞了!还好没什么大事……”
小寒一愣。许平的消息恰在这时发来:“不要告诉我爸。”后面还跟上一个“嘘声”的表情。
果然,许平没有将事情原委如实告诉许老板,一人担下了所有责任。
这让小寒难安。
出院结账时,小寒看着账单上让她咋舌的数字,咬牙拒绝了许老板替她付款,自己结清所有费用。
这让许老板更加愧疚。
当晚,许平就给小寒打来电话,苦笑着:“我爸又骂我了。”
小寒很抱歉:“谢谢你,但是这钱我真不能让你爸爸出。明明是我“碰瓷”撞的你,你不跟我计较已经很大度了,还替我受过。再要你爸爸替我出医药费,那我简直太没脸没臊了。”
许平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后说:“听爸爸说,所幸你没出什么大事。”
小寒点头:“是,我没事,不用担心。”
“那你好好养伤,有什么问题尽管跟我说。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挂断的是电话,挂不断的是联系。从那之后,许平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到影楼转转,有时跟小寒还有其他员工聊几句,有时就只一人坐一旁发呆。
转眼到了寒假春节,影楼迎来生意旺季。
小寒放弃了与家人团聚的假期,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前往影楼,接待一波又一波拍摄婚纱外景的新人。与小寒搭档的司机却宁愿放弃节假日三倍工资也要回老家过年。
许老板正愁缺少人手之际,许平主动提出当几天司机。
连日来,城外雪山上下了好几场大雪,终于放晴时,白茫茫的山脉已连成一片。
山谷的湖水却更蓝了。风从雪山上刮下来,吹皱蓝宝石一样的湖面,波光粼粼、细沙浮动,吸引着数不清的夫妻、恋人从全国各地赶来游玩。在这里,每隔几步路就是一对穿着婚纱礼服、冻得瑟瑟发抖的新人。
小寒看着他们,觉得可爱又有趣,嘴角忍不住一直上扬。
今天接待的是一对军婚夫妇。新郎身穿军装迎着阳光而立,面容英俊,身姿挺拔。看到提起拖地裙摆小心翼翼向他走来的新娘,面庞上多出几分柔情,快步上前伸手扶着新娘,用身体替她挡风,为她挽住被风吹乱的头纱,两人一起慢慢走到摄影师指定位置。
小寒有点感动。影楼接待过很多新人,像这名军官这么细致的却不多。下意识地,她想掏出手机记录下这一幕。
四
“糟了!手机落在车上忘带了!”
手伸进口袋的那一刻,小寒后背一阵发凉。
作为团队的化妆师,小寒还兼了联络员职责,需要在下午为另一名摄像师实时提供新人所在位置,以便他准时准点到达现场为新人录制视频。没有手机,摄像师无法获取消息,完不成任务,会受到处罚。如果现在返回停车场去拿手机,会导致新娘子换装补妆不及时耽误拍摄时间,也可能遭到投诉。
正在小寒左右为难之际,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许平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递到她面前晃了晃:“我帮你带上来了。看看是不是?”
白色的外壳泛着金属光泽,小寒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自己丢过两次的手机!她激动地快要跳起来,没想到这一次,会以这样的方式失而复得!
小寒看看手机,又看看许平,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
许平无奈地摇头:“明明半年前为了它险些连命都没了,居然还能这么马虎。”
小寒被他说得脸上一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接过手机,再三道谢。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种想跳上去拥抱许平的冲动。
许平将视线从小寒脸上移开,落到远处巍峨的雪山,打开了话匣子:“看你平时经常看这座山,爬上去过吗?”
小寒摇头:“没有。”
许平笑着打趣她:“山顶海拔近五千米,你这小身板估计爬上去也够呛。”
小寒沉默一瞬:“我觉得,登顶固然圆满,没上去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在我心里,它是用来仰望而不是征服的。”
许平盯着她一脸认真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到湖边新郎身上,眼里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信心满满地说:“毕业后,我也是一名军官。”
小寒点点头:“你可以的。”
“你呢?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我想……”小寒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报一个成人自考,提升自己。”
这句话仿佛黑夜中划燃的火柴,瞬间照亮许平的眼睛。他激动地扶住小寒双肩:“好啊!小寒,我就知道,你不止于此!”
小寒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但很快,这份惊诧就变成心底一股暖流——原来许平对她,一直有所关注和期许。
是啊,如果不曾用心,又怎会留意到她那么多小动作,又怎会在她马虎大意时主动补位,又怎会听到她积极上进时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高兴。许平的这些表现,小寒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她太自卑,总觉得这种“好事”不会落在自己身上,总在极力不让自己“多想”。
可是现在,少年不加掩饰的热情彻底冲破她的封禁,小寒顺从地任由许平将自己扶着,脸红到了耳根,低下头去嗫嚅着:“可是我英语不好……不知道能不能行……”
许平的眼睛更亮了,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教你!小寒,我们一起变得更好!”
小寒感激地看着他,整个人仿佛快被他炽热的目光融化掉,“嗯”了一声,避开许平的目光扭头看向湖边拍照的那对新人。
湖面反射耀眼的阳光照在新人身上,恍惚间,小寒仿佛看到了她和许平的模样。
五
一起奋斗的日子是美好的。开学后,许平只要晚上没课,就会通过视频辅导小寒功课,陪她练习口语、答疑解惑;放假更是以各种理由很少回自己家,几乎都在小寒的住处待上一整个假期。
小寒惊奇地发现,许平并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他看到小寒因工作忙经常吃外卖,花半个月时间在网上搜教程学做菜,只要是小寒休息日,总能吃上许平为她做的热气腾腾的新鲜饭菜。每当小寒晚上加完班回家,为了不影响她休息,许平会在第二天白天帮她洗好换下来的脏衣服。
有许平的日子,小寒从小到大孤零零没着落的生活仿佛回到某种正轨。
暑假结束时,看着拖着行李箱准备返校的许平,明明知道这不是分手、更不是永别,小寒却依旧不能自己地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让她想起小时候见到盼望想念了一年的父母,在过完年看到他们重新背上行囊外出打工时哭得撕心裂肺,跟在车后追出几百米直到追不上、看不见、跑不动才肯罢休的场景。
相处时间不长,许平之于小寒,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的爱人、家人、亲人,成为骨肉相连难以分割的身体的一部分。
当晚,小寒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跟许平一起坐上一辆火车,却在不同车厢。旅途让小寒疲惫不堪,一上车便倒在卧铺上睡着了。等她醒来,车已到站,她慌里慌张从最近的车门下车,一边诧异许平为什么没来叫她起床,一边在人群中搜寻许平的身影。
可是无论她怎么等怎么找,许平再没出现。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海里凭空出现——许平这个人从未真实存在过,一切都只是她在车上睡着时的一场梦!
这个想法像箭一样击穿小寒心脏,她后背前胸一片冰凉,手脚发麻地杵在原地,直到贴在枕头上的那侧脸颊被大片泪水凉透,才从梦中彻底醒转过来。
漆黑沉寂的出租屋内,梦里那种伤心、失落、绝望与后怕久久弥留。
小寒看了看手机,凌晨2:03。
她忍了一会儿,还是点开许平的头像,给他发了段语音过去。
几分钟后,一阵铃声响起,小寒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拿起手机一看,是许平打来的视频。
她赶紧打开灯,又惊喜又感动地接起视频。虽然宿舍楼道阳台上光线昏暗,小寒依旧能看出许平朦胧的双眼里浓厚的睡意。
许平先开口:“我就是听你声音不对,不放心,跑出来给你打个视频看看。果然眼睛都哭肿了。”
小寒扁扁嘴,不说话。
许平安慰她:“不要担心啦,我是真实存在的。你看你现在梦醒了我不就给你打视频了吗?等再过段时间放中秋国庆假,我就回来给你摸摸看我是不是真的好不好?”
小寒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许平也笑了。夜风吹乱他的头发,仿佛把他的体温也从视频那边吹了过来。
小寒心里暖暖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稳、可靠、平静、信任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驱散梦里那份伤心。她开始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在乎血缘、不介意家世,愿意真心善待她。
六
与化妆师的工作不同,小寒报考的专业叫人物形象设计。除了她熟悉了解的化妆学,还有美发学、服装设计基础等近二十门课程铺天盖地向她卷来,只有在两年时间内学完这所有课程并通过省、校两级考试,才能拿到毕业证。
两年里,小寒只要不上班,就在出租屋里听课看书,像块干燥的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的水份,厚厚的一摞书本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笔记。
许平心疼她对自己太狠,小寒却说,在她从小长大的渔村,好多孩子想受这种苦都没条件,不得不辍学打工,现在既然她挣了钱可以继续读书,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来。
到许平大四这年,小寒早已顺利拿到自考大专文凭,攒下一笔够她创业的启动资金,在当地一个4A级旅游古镇租下一间店铺开了自己的工作室,与镇上几家旅拍馆、影楼达成合作关系。
此时,许老板也终于发现她和许平交往的事。震愤之余,一家人或共同或轮番上阵,对许平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地劝分。
面对家人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态度,许平从一开始据理力争,到后来左耳进右耳出,再到最后索性不再回家,完全搬到小寒的工作室住下。
许平家人虽然对许平的行为很生气,却也从未上门找过小寒的茬。
日子就这样清净平稳地过着。有了许平的不离不弃,小寒底气十足,更加专心打拼自己的事业。她将读在职大专时学到的理论知识充分运用到实践中,不断钻研、提升、创新妆造技术,用自己一贯的真诚为客户提供专业、用心又细致的服务,在客户和合作商中蓄起好口碑。通过口口相传,越来越多的商家找上门跟她谈合作,业务范围逐渐从古镇拓展到城区甚至市外,每天接待的客户数量从开始的一两个变成天蒙蒙亮就得上班、天黑了才能下班。
小寒和许平都想着,等事业稳定一点,许平家人也过了气头的时候,就主动登门求和。却在这时,许平接到学校通知,毕业后将被分配到西部边防服役两年。
这个消息对许平和小寒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按照正常情况,许平毕业后被分配回家乡的概率极高,就算回不了家,也绝不至分到西部边防这样偏远的地方。
但命令就是命令。国防生毕业即意味拥有军籍,不服从安排不仅这些年的书白读了,还会背上处分和赔偿。
在疑惑重重和依依不舍中,年轻的军人还是收拾行囊去边防军区报到。
到部队后,许平几乎每周都会给小寒打来电话,跟她讲述边防生活的艰苦、描绘边防广袤的风景以及分享第一次参加巡边遇到的极端身心挑战和最终完成任务的喜悦与成就感。虽然只有短短两分钟,但每次听到许平的声音,小寒整个人就仿佛灵魂出窍般跟他一同到了驻地,亲眼见到他所讲的一切。
进部队的第二个冬天,有整整一个月小寒联系不上许平,每天忧心忡忡、坐立不安,人很快消瘦了一大圈。当后来电话重新接通,小寒才知道,是连日来的大雪封山中断了边防本就微弱的通讯和人车去路,等到雪停路通时,维修人员才得以进山。
那是第一次,小寒不那么喜欢雪。
七
也是在这个冬天,许老板找到了小寒。
许是太久没有儿子的消息,这个一向豪气干云的男人垂头丧气出现在小寒的工作室外。见到小寒的一瞬间,许老板眼里闪过一丝惊艳,竟显得有些局促。稍许迟疑后,他开门见山:“小寒,我知道你现在每天都很忙,我也不多耽误你时间,就直奔主题了——我知道你和许平……还在一起。”
小寒沉了沉气,几乎屏住呼吸地点点头:“是。”
许老板摆摆手:“不用担心,我跟许平他妈妈已经不反对你们的事了。”
小寒没想到许平家人态度转变得这么快,暗暗吃了一惊。
许老板叹口气:“小寒,请不要怪我们做父母的势利。哪家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好呢?你们当时年纪都太小,我们实在是怕你们考虑事情不周全,误了彼此……”
小寒摇头:“许老板,我没有怪过你们。我明白,我家境贫寒,如果无法自立自强,要靠你们的帮扶才能过完这一生的话,对你们来说实在不公平。”
许老板舒口气:“小寒,你是个好孩子。这几年虽不怎么碰面,关于你的消息业内却时不时会听到。看得出来你很努力地在改变、提升自己。你看看你现在取得的成绩,和各商家的合作,让我都不禁有危机感了。”
小寒听明白了,作为一个商人,生意上的激烈竞争和压力才是许老板低头的真正原因。最近,小寒用从雪山中获得的灵感设计出大气圣洁又不失灵动的冰雪新娘妆,打算留待和许平结婚时用。恰逢国内举办化妆比赛,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这个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作品参赛,从众多高学历选手中杀出重围,一举夺得金奖。原本跟许老板合作的一家旅行社和婚庆公司都找到她,希望能请她去为他们的客户做妆造。如果小寒接下这两笔生意,就意味着原本属于许老板影楼的业务极有可能转移到跟小寒合作更多的商家手上。
小寒明白,许平家人对她认可的原因,说到底还是她自身的变强。她谦虚地摇摇头:“许老板,其实我在你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跟你学习、合作。”
许老板眼睛一亮,忙应声着:“好,好得很!小寒,我们以后肯定有很多合作机会的!许平这孩子,要是能像你这么能干懂事,我和他妈妈该少操多少心……”
大半个月以来对许平的思念与担心因这一句话又在小寒心里如乌云般聚拢。她想了想,拿起手机:“许平每次给我打电话的内容我都会录下来,想他的时候就翻出来听一听。进部队一年多,他其实比我成长得更多。”
她选出一条录音按下播放键,许平带着感慨的声音在屋里回响起来:“小寒,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到边防来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边生活的确很苦很枯燥,每次巡边更是危险至极,稍不留神就会丧命。但我们做的事真的很伟大!没有我们镇守边防,国家不会这么太平,像我爸妈和你那样的老百姓不会过上好日子!……”
小寒抬头真诚地看着许老板:“我想,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看到许平一直在坚持做他认为有价值的事,哪怕不被看好,也坚守内心追求。是他给了我走下去的力量。”
两个年轻人的话像催化剂,在许老板脸上催生出神奇的化学反应——他眼里闪着思念与自豪的泪光,朝小寒点点头,喃喃说:“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我和他妈妈可以放心了……”
八
受到接纳和祝福的爱情如雨后初晴的雨林一样茁壮生长着。
三个月后,许平从部队请了年休和婚假,用大半个月的时间跟小寒去见了在外地打工的父母、回了趟老家、选定婚纱礼服,最重要的,是领了结婚证。
这一连串流程走完,许平的假期也用光,返程在即。
小寒心疼他:“其实你还有三个月就服役期满可以调回来了,何必现在把自己搞这么累呢。回来一天都没好好休息。”
许平摇头:“不行不行,这么好一个老婆,多耗一天没‘锁死’我都提心吊胆。”
小寒听了咯咯地笑。
许平眨眨眼睛,故作心机:“而且,一定要趁我爸妈没反悔的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他们以后就是想变也变不了啦。”
小寒不作声。
许平抱她入怀,在她耳边说:“老婆放心,三个月后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拍美美的婚纱照,去你想去的地方度蜜月。”
小寒憧憬着和许平不远的将来一起生活的场景,心里甜甜的,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个月的时光在等待中被拉得漫长,忙碌如小寒,也每天都在心里倒数着许平的归期。
当那一天终于到来时,许平却没有自己回来。
他躺在灵柩车上,部队的领导和战友将他从边防一路护送回了家。
战友们红着眼眶,声音颤抖地向小寒和许平父母述说那场意外。
那是许平最后一次参加巡边。走过那座之前走过好几次的架在万丈深渊上的木桥时,突然从旁边山顶滚下一块大石,眼见石头要砸到前面的战友,许平下意识地扑上去推开战友,被石头砸中后背,肺部受伤,在高原本就缺氧的环境下没能等到医疗救援就不幸身亡。
许平妈妈泣不成声,几近晕厥。
许老板抓着满头花白的头发,哽咽着声音直跺脚:“都怪我!要不是我当初到处找人托关系把他送到边防去,想拆散两个年轻人,也不会出这种事!该死的是我……”
一个比许平年轻的小战士哭得很伤心,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许平父母面前大声说:“叔叔阿姨,许平是为救我才出的事,以后我给您二老当儿子,替他尽孝!”
小寒听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说一个字。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只是看着“睡着”的许平,感觉自己仿佛碎成了好多片,在乱糟糟的时空中飘啊飘,像蝴蝶一样四散飞开,有的飞到了边防,有的飞到了她和许平计划度蜜月的地方,有的又飞到了小寒老家……
她看见许平站在老家的海边冲她招手。阳光洒在他身上,年轻、俊朗、健硕,就像初见时那样。
“你在这儿干什么?”小寒笑着朝他跑过去,“他们骗我,说你死了。我就知道是在捉弄我、跟我开玩笑……”
眼前的阳光突然变得很白很亮,刺得她睁不开眼。等到再次睁开眼,小寒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许平父母红着双眼守在床边,手臂上戴着黑纱。
尾声
岁末小寒,风晴,无雪。小城的天空很美,阳光明媚,白云翻滚。
小寒换上大半年前跟许平一起选好的婚纱,为自己化上精致的冰雪新娘妆,跟着摄影团队来到雪山脚下的谷底。她站到当初那位军官和他妻子站过的位置,想起许平说有一天他也会穿上军装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在战友送回来的遗物里,有一个笔记本,最后几页写着许平打算在婚礼上给小寒的告白,涂涂改改、字斟句酌的,十分用心。
修改的最后一版中,许平写道:“你曾问我,为什么会爱上你?我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过你这个问题。今天,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你——贫穷,却不狭隘;知足,又踏实上进;吃了许多生活的苦,却没因此丢掉善待这个世界的心——小寒,这就是我眼中的你,善良坚强、闪闪发光的好女孩。每次看见你,我就会想:‘许平,你一定要保护好她,不能让她再受伤了!’”
熙熙攘攘的游客中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妈妈快看,这个新娘子姐姐好好看!怎么不见新郎哥哥呢?”声音停了停,又嚷起来,“咦,新娘子怎么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