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养

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

——（唐）陈去疾

孩子对母亲从不斟酌言语，可是，一旦触及胸口永远的痛，没有言语可以诉诸笔端。时间或许可以缓释和冲淡。母亲离开两年了，我终于可以静静地坐下来，任凭过往点点滴滴在眼前渐次浮现。最后那几年，我写不下关于她的片言只语。不忍，不愿，不敢面对，她的疼痛她的羸弱她的无可奈何。母亲走了。她无所在，无所不在，我的人生只有归途。我依然相信，会相伴无数个未知的日子，仿佛心电感应，有一种脐带未曾剪断，让白昼引导黑夜，使时间绵延不息。

一

我一直是起早困难户，这当然与长期晚睡习惯有关。可是，此次却是几十年来最大例外。从中山站到淮安东，必须赶唯一班次高铁，必须在预先设定时刻，完成一个庄严肃穆的使命。2022年7月9日，正是举国上下新冠疫情严控的日子，母亲终于要回老家了。那里，有她生活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雨岁月和坎坷人生。那里是她的根，是最后的归宿。2015年4月6日，八十岁的老母亲随我定居中山，一转眼七年多了。她一定非常想念故土。我让二姐在老家找阴阳先生看过日子，也专门请教了本埠白衣古寺住持云寂，都说过了六七，就可以回老家入土为安了。

二十多年前，父亲去世时，有母亲操持后事，我们彼此心灵抚慰。这一次，我必须独立面对，这有生以来最为彻骨的痛和四顾茫然。此行，有我刚参加完高考的女儿，还有一大一小年龄悬殊的姐姐。顾不得连日来的疲倦，我的心紧绷着。一些好事的人们，往往像“看大戏”一样关注老人后事的“风光”和“安稳”。对老家的风俗充满敬畏，因此，这几天我不能有半点闪失。

母亲那年来中山，是我开车从老家接到淮安机场的。那是母亲高光晚景，四周邻里乡亲用羡慕的眼神，目送我们的汽车走远。在他们眼里，母亲是跟着她儿子去大城市享福的。他们替母亲有这么出息的儿子而骄傲。如今，当母亲再一次回去的时候，她的身子变小了，小成了碎片，装进了骨灰盒，安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大号手提包里，还得是回乡省亲的样子。

从此，装着母亲的那个貌似精致的盒子，就要用黑色的雨伞遮住，不能照见一丝人世间的阳光。她从黑暗中走来，又将再一次回到永远的黑暗中去。从中山驾车去广州南站，每经过一座桥梁一条大江，我们都要提醒母亲：“妈，现在过桥了！妈，现在要过江了！看着脚下啊，小心点啊！”这让我一次次回想起小时候，母亲对我反反复复的嘱咐叮咛。如今，母亲多像她那时的儿女，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襟。

高铁站人头攒动，排起长长的队，逐个检查粤康码、行程码，直到安检和候车。看着蜗牛般前行的人群，我不断踮起脚尖，远眺进站入口的人流。很少出门的两个姐姐张皇不安，太多未知让她们的眼神里充满紧张和焦虑。四姐从老家发来长信息，说娘家人有点意见，孝子没亲自打电话报丧。四姐还说，如果对表亲礼数不到，可能有不准入土的麻烦。果然不出所料，好多年没有联系，关键时候就要显示存在感。老家习俗自然清楚，母亲娘家人的禀性我也知道。我只好找到表哥们的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他们都懂世道人心，无非是要个面子。

生前不养，死后何以尽孝？有个亲戚，因为钱财琐事，把他的父亲逼上绝路，喝农药死了。丧事现场，尽管用膝盖走路，还是被权威的长辈狠狠地扇了耳光。他一声也不敢吭，脊梁是弯曲的，从此也很难抬头。母亲曾经反复告诫娘家人，我儿向来孝顺，等我百年归天，不准任何人为难他！

二

老家有“外死外葬”的丧俗。人在外地死了，不能再回自己老家。若真有偷偷拉回来的，左邻右舍便成群结队，摆出阵仗，在村口强行拦尸。母亲在老家城里居住的房子，是我专门为她买的单元楼。如果把细节做好了，不应有好事者横加阻扰。村里的老房子早就卖了，西长街运河嘉苑的单元房，就是她真正意义上的老家。母亲曾经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最后应该在那里留宿一晚，歇歇脚，看一看。人生百年，莫过如此。

母亲的骨灰盒端放在她房间的方桌上，后面是放大的黑白遗照，前面的香炉，烟雾袅袅，两边燃起的蜡烛默默流泪。按时辰祷告，焚烧纸钱。几个姐姐哭得很厉害，她们是目送着母亲离开老家的，如今已阴阳两别。人生最大的苦痛，莫过于再见，却永远无法再见。姐姐们有无数话要说，多少悲欢，多少酸辛，还有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误解和委屈，都在那如泣如诉的幽咽里，反复回旋。

紫藤园公墓是母亲的魂归之所。二十多年前，为了免受老家反复平坟之扰，我把父亲的墓地从车桥西苑迁到区里唯一的公墓——紫藤园。母亲去实地看了之后很高兴，调侃说，这块地热闹哩，以后打麻将都不用找人了。七年后，母亲终于回来与父亲团圆了。娘家人很准时，该来的都来了。根据阴阳先生的安排，先在公墓院门外指定地点，焚烧纸钱、金箔、衣物，逐个祭拜后跨火。或许是因为疫情，紫藤园比几年前清静了许多。墓碑群增加了不少，原来的空地都新建了，这个“入住率”是实打实的。在先生的引导下，公墓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打开预留的穴位，放上神秘处理的火纸和必备的“生活用品”。在安放骨灰盒之前，还有杀钉的仪式：即用麻线绑上孝子的一小撮头发，那是提前从右前额剪下的头发。娘家人中的重要人物在骨灰盒上象征性地敲钉。然后，先生将骨灰盒安放在左边空穴内，再用水泥砂浆浇灌抹平。在姐姐们轻声啜泣声中，管事的人向所有人逐一发放了毛巾，以擦干泪水，算是了却所有人的奔丧心愿。

这或许是最简单的安葬仪式了。中午的去愁宴宛若平常。所谓喜丧，爱喝酒能喝酒想喝酒的都喝了。克制，虽是解秽酒，我依然滴酒未沾。延续着母亲走后的自我约定：不参加任何应酬，素食一个月，戒酒三个月。

母亲的户口一直在老家，要去村里打证明才能到镇派出所办理销户，还要去银行办理取款手续。我工作以后给母亲的零花钱和生活费，大部分都被她攒了起来，存在小镇的邮政储蓄银行和地方农商银行。我带着她的所有证件去取钱，银行要证明母子关系，我只能再到村里开具我妈是我妈的证明，甚至还要到公证处。其中还要村里再出具一份证明，证明父亲七十多岁离世后，六十好几的母亲没有再婚再育。在那个悲伤的日子里，诸如此类的“奇葩”，一点都不好笑。

三

母亲是2022年5月22日凌晨，悄无声息走的。她走时横着侧卧，蜷缩在床的中央。姐姐和外甥先后发现她有点异样，都以为她还没睡醒。就在前两天，姐姐说她喘得很厉害。我帮她新买了盐酸左氧氟沙星，专门消炎的。几月前的春节前后，她也是类似的情况，我让她服用了消炎药逐步缓解。这一次，她真的不愿意吃药了。她对我说，昨天夜里梦到父亲了，说来接她走的。她还说，她走了，让我不要难过，她都八十六了，也该走了。她用仅能使唤的右手，麻利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里面是一千块钱，已带有一些潮气。这是母亲身上仅存的遗产。她双手一摊时，已没任何身外之物。

那天我多少有一些预感，心里忐忑不安，但仍然抱有好的预期。这七年就是这样一关一关熬过来的，我相信母亲具有非同寻常的生命力。她瘫痪在床整整六年，不能再到医院折腾，只能依靠药物和流质维系生命。母亲不肯再去医院，而现在的公立医院都不愿意出诊，更甭说上门打针挂点滴。为此，我专门咨询市卫健局的主要领导，看能否请家庭医生。回答说家庭医生签约只是健康建档和咨询，这让我大失所望。最后，还是得靠民营医院派医生上门检查，再结合家属的描述和判断给母亲调整药物。这一次，上门问诊的医生仔细用听诊器听了，认为是肺部感染，现场打了一针屁股针，并承诺明天上门打吊针。可是，医生如约而至，母亲却没等到五月末的那个明天。

母亲走的前一天适逢周六，我陪她聊天，感觉她很清醒。医生来了，她还问，这次我会不会死啊。医生说，不会。我看到她不愿吃药，也不愿进食，但还是喘息着粗气，用单手整理她床头的物品。晚饭后，我外出。大约夜里十一点，我不放心又回来，在房门口听到她的鼾声，轻声交待了姐姐几句离开。这是一个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她离开故乡，千里之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没能听到她极有可能的挣扎和呼叫。不在身边，就是不在身边，咫尺天涯！

母亲静静地躺在哪儿，我的痛哭无法控制。母亲再也叫不醒了，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任凭我跪在地板上大声呼唤。五十虽知天命，母亲仍然是我心灵的港湾。昨天我们还聊了很长时间，昨天还说好的，今天就有医生上门来打吊针，给肺部感染消炎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就相隔几小时，怎么就不等我来就走了呢？

相隔十几分钟车程，大姐终于来了。她很有经验地用被子盖上母亲，然后劝说我尽快拿主意处理后事。恍然从一场恶梦中醒来，又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我赶紧安排外甥们去社区和派出所，然后联系殡仪馆出车。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八十多岁，多次手术常年疾病缠身的老人，提前预备后事，这或许也是一种孝道。母亲十几年前就在老家准备好了装老的衣服，一直带在身边。她不想给我增添任何麻烦，她很自觉。我早就对她说过，会为她办好最后一程事，她会像城里的干部一样走得体面风光。

去了殡仪馆才知道，疫情管控在这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严格。二十四小时核酸检测是必须的要求，还要严控并逐一登记前来办丧事的亲属。完全可以理解，我们知道，一度时间，殡仪馆是要排长队的。那些不幸的老人，抵挡了岁月的风霜，却没能挨过病毒的肆虐。因为行程码显示此前曾去过珠海（也就相差一天而已），所以亲属中唯独我进不去。关于化妆入殓，关于灵堂设置，关于挽联内容，关于骨灰盒规格，甚至关于火化炉选择什么档次，都是我在殡仪馆门外通过视频电话确定的。

我并不是一点不在乎花钱，我只是要实现一个触手可及的事先承诺。我不需要让别人知道，我只是希望自己的内心寻得些许宽慰。化妆后母亲躺在鲜花丛中，上方悬挂着她的彩色照片。她很安详，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就这样像睡着了一样，母亲被排着队缓缓推进了火化的炉膛。

“妈，一路走好！”

“奶奶，一路走好！”

“外婆，一路走好！”

……

四

我一直认为，慎重追远，祭奠往生，是情感的寄托，是家风的传承，更是孝道的表达，与封建迷信并无关联。我们的认知始终是有限的，不能证实不能证伪，就不能简单否定。如果与情感相连，“宁可信其有”，以求内心的安宁。是一种补偿，也是完成一种自我救赎。亲戚朋友都说我是个孝子，其实，对父母，我都是心存亏欠的。“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没有一天端茶倒水，父亲弥留之际，我才赶回到他的床前——那是一种最为悲情的等待。

父亲去世后，我并没有把母亲照顾好。工作远隔千里，我只是逢年过节回老家看看母亲；直到母亲八十高龄，我才把她接到广东来生活，还没有完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母亲瘫痪在床六年，对姐姐的照顾颇多微词，我也没能找出更好的办法。动口多过动手，母亲接过来的七年时光，我没有经常倾听她内心的倾诉，没有为她亲手烧过饭菜，没有帮她洗过脚、抹过身……这种只知道口头心疼焦虑、不懂得动手的公子哥儿习气，都是她对我的宠爱，打从小就就把我惯出来了啊！

为此，从母亲过世的那天起，我一直住在她生前所住的那套房子，算是对她继续的守候和陪伴。母亲是在遥远的他乡走的，一路风尘，我不能再让遭遇路途荆棘和风霜雨雪。在烧七的日子里，严格按照云寂师父的点化安排：头七设立灵位，供奉牌位，一家人全素食。算好回煞的日子时辰，供奉贡品，让眷念的灵魂安心离开；二七备好她生前喜欢的烟酒，一日三餐；三七去城郊的大河边烧纸衣，焚香恭迎；五七那天，凌晨开始烧纸钱，全家人祭奠后，去白衣古寺参加法会。

疫情下的白衣古寺，没有善男信女和俗世香客来访，只有这唯独一场关于孝亲超度的法会。云寂叔父带领五位弟子，反复吟诵《本愿经》。关于爱、关于孝、关于消灾祈福，关于超脱一切苦厄。肃穆低沉的诵经声和清脆的木鱼声在大殿里回荡。世间原本还有一番安顿，因为看破而放下，因为放下而自在，因为自在而美好。

在庄重颂经祈祷的过程中，我们一遍又一遍三跪九叩，口干舌苦，汗流浃背。然而，我分明看到一只硕大的蜘蛛，从佛龛下面快速爬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世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母亲火化的当天晚上，我刚想入睡，突然看见床前地柜旁边有一只蜘蛛，体如蚕豆大小。我驱赶未果，直接用扫把将它打死，清扫后心里疙疙瘩瘩。哪知道，第二天晚上，在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似乎一模一样的蜘蛛再又出现。姐姐说，蜘蛛是不能打死的，祷告祷告赶它走吧。我终于把它赶到洗手间，希望它自己离开。哪知，第三天、第四天晚上，它还是如期在同一地点出现，直到我用从网上专门买来的克螨特把它杀死。

我的勇气和决心来自于百度。度娘说，蜘蛛并无所谓的灵异，只是它死去会散发一种气味，让它的同类闻风而来。比如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比如酷似孪生，还在几公里之外的特殊地点，在一个特殊的时刻再被遇见，度娘自然找不到解释。权当是一种几率极低的巧合，希望能让我们对养老孝亲保持某种神秘的敬畏。

五

年届半百，双亲逝去，仿佛天涯孤旅，个中悲凉，只有自己体味。有时，距离产生美。更多时候，感情就是油盐酱醋的烟火生活。母亲离去后，魂牵梦萦，点点滴滴的往事会不断和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

2015年10月，母亲因为脑梗导致半身瘫痪。出事那天，我正在扬州出差。听妻子说，一大清早，母亲突然觉得左胳膊不听使唤，紧接着半身不能动弹。或许是自己感觉不妙，母亲执拗地要求姐姐和外甥，在客厅的地上铺了睡席。等我从扬州飞到广州，再第一时间辗转回到中山，已是当天下午。不容分说，我赶紧就近把母亲送到市博爱医院，她在这儿曾成功做过甲状腺切除手术。抽血、照影、做CT，确诊是脑梗，伴随小脑萎缩。听医生讲，脑梗有“黄金六小时”定律，超过时间预后不好。我猜想，这里有科学道理，也有医生谨慎的成分，必须全力救助。经过溶栓、电疗、针灸、穿刺、人工按摩、以及各种药物措施，果然与医生的判断高度一致。在医院治疗的过程中，母亲狂躁不安，她不愿意看到一管一管地抽血，也不太配合护工带她去做检验检查，包括各种理疗。母亲的疼痛和不便，让她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四十多天后，我们只能无可奈何地选择出院。

回家后，母亲经常躁动不安，无形灾难已经剥夺了她的生活自理能力。母亲是个非常要强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向生活低头。她平时生活很自律，对个人卫生也很讲究，还很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可是，现在的她，却要终日在床上吃喝拉撒，一切都得听别人的安排。五姐是她最小的女儿，天生不够聪明伶俐，一直被她照顾，也一直被她使唤。现在，五姐开始讨价还价，甚至爱理不理，对母亲的合理要求也能打折扣，颇有些伺机“报复”的意味。母亲心里的不甘和气恼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在我心中，母亲肯定是第一位的，但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案，日常生活还得靠五姐料理。

这也许是一场宿命。五姐与母亲的不和谐贯穿着始终，浓缩着母女之间一生一世因为苦难生活带来的情感纠葛。历经生活坎坷的五姐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母亲对五姐长时间的不满，一定说明了确切的问题。这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时时刻刻的不安和牵挂，也成了自己对母亲照顾不够尽心尽力的巨大心里亏欠。

母亲瘫痪后，属于她的世界就只有一张床了。一开始是大床，后来专门换了医院的专用床，可以手摇升降。再后来，她的脊椎受不了，又换了一张单人小矮床。瘫痪了整整六年，又是半生不遂，她疼啊，可能是浑身从骨头到肌肉都疼。一开始，她用右手拉扯着，慢慢可以坐起来，后来逐渐地，坐不起来了。如果扶她，会疼得更厉害，最后，只能成日躺着。日出日落，风雨天晴，她可能比任何人都感受得真切。

每每有家人在她身边，她就会用右手提起左手，无可奈何地使劲摇晃，甚至用右手拼命敲打那只几近残废的左手。她的双手原本十分灵巧，那是一辈子都闲不住的劳动和智慧的手。现在只靠右手了，右手便越发起到不可思议的作用。她用那只右手自己解决个人卫生问题，还自己剪纸巾、剪报纸。她把报纸上喜欢的图片剪下来，整整齐齐贴到背后床头的墙上。她用这只右手，与人打招呼，配合着言语的表达。生气时，她用这只手用力地挥舞，仿佛彰显出曾经女汉子的威严。当年，她就是用这只手，不止一次打在我们姊妹身上。当年，也正是这只手，温柔地把我挽在她温暖的怀里，让我进入甜蜜的梦乡。

六

孩子柔弱时母亲刚强，孩子刚强时母亲柔弱，这是人生成长衰弱必然的逻辑。母亲的刚强和柔弱，都写在她的那双眼睛里。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那双眼睛，那双干涸而又充满血丝的眼睛，那双明察秋毫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它对儿孙充满柔情，它对生命充满渴望。它总是远远地把你送走，再焦急地等待，漫长地等待，等待你的身影随时出现在她的视野所及处。对疾病折磨的无奈和对求生本能的渴望，都写在母亲那双苍老浑浊而又清醒世故的眼神中。越到生命的最后，她越发无可奈何地隐忍和安静。她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了，但她知道我的苦心。她的眼神，或许真的只有我能读懂。这是我曾经为她写的诗句——

把你一个人锁在家里

就像锁着一个需要喂奶的孩子

在言语不通的他乡

我忙碌的身影，只有你懂

你说，你走的衣服早就准备了

你说，娘家的事情早就交待了

你说，八十好几了，走得值了

你说，跟着儿子，什么都不怕了

母亲的刚毅远远超出我想象，她顽强的生命力，常常让我感到汗颜。母亲曾有过八个孩子，一个刚出生“七日风”死了，另一个尚未面世就夭折了。那个年代，是什么样的生活条件和医疗条件啊？母亲拉扯成人的五女一儿没有一个有明显的缺陷。母亲生孩子是在乡村的茅草屋里，是老娘婆接的生。那时候，很多母亲因为生孩子而香消玉殒，母亲算是命大。母亲生孩子生出足够的经验，还帮左邻右舍待产的女人接过生。

年少时一心为了读书升学，少不经事，对母亲的健康关注得很少。工作后才知道，早年生活的贫困艰苦，让母亲这一代人的健康早就透支了。生活艰苦，女人坐月子不免落下一些毛病。六十多岁，母亲就先后两次摔倒骨折，上石膏，做手术，在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月。父亲去世后，母亲又经历了膀胱电灼手术、胆囊切除手术。八十岁那年，她知道自己年老了，别人也认为她不值钱了，就义无反顾随我来了中山定居。

或许是苏北农村的传统，父母老了，最终还是想跟儿子一起生活，不管生活条件和贫富尊卑。也难怪，长期形成的重男轻女思想，一时无法改变。然而，很多老人晚景凄凉。在广大农村，随着人口的大面积流动，宗亲观念早已逐步淡化，少了很多家族伦理的约束。物质至上的功利，带来亲情淡薄人情冷暖，由此，也滋生了薄养厚葬的陋俗。在很多农村贫困地区，空巢老年直到老死，亲需孝，而子不来。“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啊。孝亲养老，多么凝重的话题，又多么值得关注和警醒！

七

2015年清明节，忘不了故乡，梨花又开放。天空灰蒙蒙的，带有零星的小雨，我去父亲墓地祭祀后，就带上母亲一起回中山，从此定居。从淮安机场起飞白云机场降落，到中山的路上整整塞了四个小时。母亲始终说，她一点都不累。她八十虚岁，带着拐杖，穿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二十多年的糖尿病，通过药物和饮食控制，基本没有什么伤到其他器官。她很听医生的话，早睡早起，随时溜达，生活很有规律。

越是简单地生活，越能将生活过得简单。我让她单独住一套房子，一个外甥和她一起住，早早晚晚有个照应，周末让孙女来陪陪她。我每天中午陪她吃饭，喝两杯白酒，听她聊很多很多家乡的事情。许多陈年流水的旧闻轶事，她记得很清楚。周末，我开车带她去喝广东的药膳炖汤，去公园游乐场和孩子们嬉戏，到商业中心看琳琅满目的物品，到珠海唐家湾看大海、吃海鲜……

可是，也就是半年时间。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吞咽有点困难，还经常叹气。她说，在老家就有感觉，还以为是生气生的。我赶紧带她到附近市博爱医院，找到最好的医生朋友，反复沟通，多方判断，后来专科医生根据影像检查给出的意见：甲状腺肿瘤，已压迫气管，如不切除，估计挨不过半年。虽然肿瘤恶性病变可能性大，但是如果切除了，还可以多活两年。——无论如何，我都接受不了母亲刚接过来就离我而去，绝对接受不了。

我耐心说服她，她终于愿意做手术。血压持续飙升，她的内心是很紧张的。当我把她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却异常平静。我非常担心，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老家方言，医护人员听不懂，可人家的话，她也一句听不懂啊。在手术室门口彷徨等待，在忐忑不安中，等到医生送来了很大一块肿块标本，血淋淋的，那是刚刚切除的甲状腺体。终于等到她被平安地推到病房，一颗心暂时放了下来。接氧气，吊药水，心血检测仪不断发出揪心的异响。因为无知而恐惧，也经常因为未知而无所畏惧。母亲与儿十指连心，这就是比别人多几分担心的合理解释。一根管子连接母亲脖子的伤口处，连着床边等满血水的酱色塑料袋。刚刚醒来，母亲就指着血袋对外甥调侃说，那是一个大大的红萝卜。这种手术病痛中的乐观，真让人笑中有泪。术后第二天，母亲就要自己去洗手间，身子摇摇晃晃，脖子上还挂着她所说的“红萝卜”。

老天有眼，母亲的甲状腺病理检查结果显示“良性”，医生认为属于罕见。甲状腺一边是全部切除，另一边也只留了四分之一。每天早上必须餐前服用两粒优甲乐，才能维持基本的补偿功能。出院那天，我与妻子带她去饭店吃饭，我们终于放心了。她吃得很开心，有说有笑，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卷啊！

母亲依然很坚强。每天一早就起床，拄个拐杖从客厅到阳台来回散步。可是，这好日子又没过多久。有一天半夜，母亲起来晃悠，不小心又摔了一跤。她同我说“鬼话”，说是夜里有人夺了她的拐棍，又把她推倒。母亲没有文化，像无数个农村老太太一样，相信今生来世。这一次，是外甥把她抱上车的，母亲忍着巨大的疼痛。在市中医院，我扶着她做完腰髋部CT检查，然后直接住院。这一住又是半个多月，以前的钢钉还没有取出，医生说不适宜再做手术。

左趾骨上下支骨折，1/2锥体压缩性骨折，左股骨粗隆间骨折术后，胆囊切除术后，甲状腺切除术后，高血压病3级，2型糖尿病，左肘关节骨性关节炎，左肩部肿物待诊断。

这是市中医院《出院证明书》“重要提示”，再加上市博爱医院“出院记录”所载，“主动脉冠状动脉硬化，双肺间质性病变，肺动脉高压和肺炎”。本就被贫穷艰难生活风霜侵蚀的母亲，在她生命的尾声又再次被病魔折磨到如此“遍体鳞伤”。母亲显然对医院反复抽血检查很有抵触，她当然无法理解三甲医院的流程和规范要求。她只是记得，在极度贫穷的日子里，卖血是可以赚钱的。母亲的倔强来自生活，她没文化，但一点不糊涂。她可能下意识地知道，很多检查都是无效的，医院也要苦钱。母亲长期随父亲住在乡镇卫生院，见到和听到的实在太多了。

母亲脑梗后瘫痪在床，这对她精神层面是最为严重的打击。她曾说自己是“野马的心”，坐不住，也闲不住。长期卧床，度日如年，母亲逐渐连米粒都吃不下，只靠牛奶、面包和蛋糕充当一日三餐，辅以港版加营素补充一点点营养。长期服用洛塞克、克快好、维力泰、顺尔宁和西乐葆，还有一日都不能间断的优甲乐和格力齐特，这些西药对原本已经年老体衰的内脏器官该有多大的损伤啊！她经常说胃里烧得难受，就连吃一些肉质汤类，或是果蔬榨汁，也会腹泻。母亲卧床后浑身疼痛，一开始时骨头痛，后来肌肉神经痛。根据医生建议，我尝试让她通过涂抹进口药膏扶他林，以减轻疼痛。开始涂了，就停不下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知道药物有副作用，可是疼痛难忍啊！

母亲去世第三天，我突发胸颈神经痛。睡不下来，翻不了身，按摩推拿针灸都无济于事，我一度彻夜难眠。最后，还是一位骨科医生建议，去药店买一盒塞来昔布试试。我去药店一看，这不是给母亲长期服用的西乐葆（又名塞来昔布）吗？那是专门用于治疗成人急性疼痛的。两粒一服，我的疼痛症状惊人地快速好转了。可一看说明书，我心里就平添了后怕和愧疚。西乐葆对胃肠道、心血管、中枢周围神经、免疫系统都有副作用，我怎么就让母亲服用那么久？可医生说过，药膏只是表面效果，不用这样的西药，你母亲的周身剧痛又怎么得以缓解呢？

八

母亲本是车桥街上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母亲出生于一个大户手艺人家。“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外公是个木匠。说是“大户”，是因为外公生了五儿两女，家里开过茶水炉子店。几个舅舅都是街坊知名的人物，一个个能说会道，甚至多少有点骄横。母亲是长女，在家排行老四。“诗书传家久”，母亲娘家人读书少，谈不上孝道家风传承，兄弟姐妹感情淡漠，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外婆去世时，出殡火化都受到个别家庭的阻扰，引来周围邻居的侧目。母亲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她的“出头”因此得罪了个别表亲。家风家训对人的影响是一辈子的，母亲的性格也自有原生家庭的消极影响。

性格决定命运，母亲的人生因为“坏脾气”吃了很多苦头。哪里都是欺负老实人，母亲的“坏脾气”也是生活所逼。母亲十八岁那年嫁给我父亲，家庭一贫如洗。白手起家，用父亲的话说，他当年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们家作为城镇居民下放到最贫穷的村组，单门独户，缺少青壮男丁，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冷嘲热讽。后来，政府落实下放户农转非政策，父亲四处奔走不济，最后才知道，十几口的农转飞指标被人顶了包。

在废黄河故道苏北腹地，我们家所在村的穷是出了名的。没有山，没有水，没有像样的自然资源，只有几亩薄田。父亲部队复员回乡，在乡镇卫生院做一名普通职工，母亲带着一帮儿女，面朝黄土背朝天。姐姐一个接一个出嫁，贫穷嫁给了贫穷。母亲的泼辣改变不了家庭的命运，没办法从贫瘠的土地上刨出什么名堂。她每天晚上提心吊胆，抹黑到村口接我父亲从乡卫生院步行回家。她骄傲又强悍地呵护着婆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不被外人打骂欺负。她随时像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为出嫁受欺负的女儿讨回娘家的公道尊严。她义无反顾地逃离那个毫无生气的村落，随父亲蜗居在乡卫生院的单人宿舍，至死不愿再回村里。

我留校工作后，母亲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她依然保持着省吃俭用的习惯，只为了安心养老。她坚定离开那片土地，她又深深眷念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一度时间已经是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罹患食道癌的人数长期居高不下。更为重要的，人们生活条件逐渐好了，却世风日下。兄弟分家闹财产，晚辈啃老不孝顺，家庭大小矛盾普遍。家庭纠纷，大多数还是老人家处于弱势，勉强度日，甚至僵卧床上，无人问津。让人感叹《好了歌》所言：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人到荣华寿不长”。等真正条件好时，母亲却日渐衰老，身体频频罹患疾病，没有正经享受过几天清福啊！母亲年轻时微胖，算命先生说她晚年有福。可是最后那几年，因为牙齿和肠胃的原因，饮食和营养都难以全面保障。母亲日渐消瘦，体重不到原来的一半。因为半身不能动弹，加上摔伤后多处骨折，身体已经变形，四肢骨瘦如竹竿。真的难以想象，这就是曾经在农村风里来雨里去风风火火的母亲；这就是曾经替父亲和姐姐们出头，让周围邻居和姐姐婆家人都惧怕三分的母亲；这就是十月怀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艰难把我生下来的母亲。

“儿行千里母担忧”，即便是瘫痪在床上自顾不能的最后日子，母亲都会反复对我叮咛：“多穿点衣服，不要着凉”“慢慢开车，早点回家啊”。我深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人像母亲那样，无时不刻关心着我和我孩子的健康和冷暖。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我已经永远不再是个孩子。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总会油然而生，特别是在寂寞的夜里。

母亲年轻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我们姊妹六个都很怕她。记得我上高二的时候，二姐和她闹矛盾，一年多没回娘家，其他几个姐妹也跟着不理二姐。我同情二姐，暑假去她家住了几天，这事被母亲知道后，对我一顿臭骂。第一次据理力争，我与母亲发生了激烈争吵。为这事，母子俩“冷战”了一个多月。或许是我当时正值逆反期，抱着死理不妥协。母亲很生气，但并没有计较我，后来还是向我让步了。姐姐们说，这是咱妈第一次向子女让步啊。

“儿大不由娘”，我所体味的，母亲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母亲瘫痪后，我慢慢感觉到，她对现实终于低下那倔强的头颅。她不再用粗暴的口气叫唤五姐，从商量逐渐变成请求。她唯一能够挥舞的右手，也从此放了下来。她曾经威严的眼神变得柔和，甚至充满渴望和乞求。人生或许都是这样，该来的一定会来，最终都得与自己的内心和解，向无情的自然法则彻底低头。

母亲去世后，除了深深的怀念，我抱有太多的遗憾。我总在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比如，既然她对姐姐的照顾一直不满意，我就狠狠心再做其他可能更好的选择。比如，既然她最后不愿意也不方便再去医院，我应该努力找更多公立机构以私人名义私下会诊，再请民营医院上门诊治。再比如，我应该保持时时刻刻警惕，确保在她最后的时刻，能守在身边。我应该理解、宽容，因为母亲最后所受的苦，而对姐姐们放下怨言。既然农村的习俗如此，她们做不到也在情理之中。她们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她们都经历了生活的坎坷，她们都不容易。

九

当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来怀念母亲的时候，她离开我们快两年了。她已在老家，在那片静静的墓园里，与父亲在一起。她或许真的没有走远。她原来住的那套房子完全空着，虽然已经没有与她相关的物件，但仿佛她还在。我偶尔过去，在午后过去。阳光透过茂密的树丛，充满了整个房间。我轻轻地过去一下，再轻轻地走开，似乎在完成一个简单而庄重的仪式。

母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太太，小时候没进过一天书房，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因此，我敲打再美好的文字，她也不会阅读。但她知道我曾经为父亲写过这样的文字，清明的时候，会与纸钱一起焚化。但是，我的所思所想，她一定很懂。我写给母亲的，父亲在那边一定会逐字逐句地读给她听。这些早就写好的诗句，将是年复一年的深情《遥祭》：

有一种别留再见无期

有一种牵念温情怅惘

我祭出迢遥的河灯

跋涉千里，逆流而上

环绕在紫藤园墓碑旁

祈求善良慈爱的魂灵

佑护漂泊在外的孩子

归途没有无憾

一路洒满阳光

母亲离开后，我们似乎过得并不是太好。尽管做了必要的隐瞒，大孙女两周后高考发挥不利，虽然去了美丽的胶东半岛，但并不是心目中很理想的高校。二孙女懵懵懂懂地知道，没有牙的老奶奶走了，不是睡着了，是永远也见不到了。二孙女经常“调皮”，在幼儿园一请假就是一周。妻子日渐憔悴，她与父母总有些磕磕碰碰，只为家庭的鸡毛蒜皮之事。我经常感慨，我们总是对正在拥有的不懂得珍惜，除了生离死别，人世间还有什么大事？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所谓的事业追求，最后落脚点还是家庭。人生苦短，人生无常。如果对自己的至情至爱都难以付出必要的照顾和关怀，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此时此刻，我的眼泪还会在眼眶里打转。之所以相隔这么长时间才写关于她的文字，就怕断断续续地，写不下去。现在终于完成了一个夙愿。我写母亲，她生我养我，与我五十个春秋相伴，血脉关联。她现在无声无息，杳无音讯。我会情不自禁地回忆、反刍，她在我这儿的最后七年，我为她养老送终的点点滴滴。母亲去世后的头周，我依然结合住持师父和其他长者的意见，再一次在寺庙里为她做了一场法事。“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让近乎迂腐的我获得内心的宽慰和安宁。

厚养，已成过去式般的美好愿望。我不反对厚葬，如同不反对锦上添花。只是所有的繁文缛节，都应该只为慎终追远，只为告慰和超度先人。所有的今天，都会成为昨天；所有的明天，也都会成为今天。有一种爱，就是明知道无法知道它是否存在，还是会选择笃信。念念不忘，是一种对蹉跎岁月欲孝难待的深情追偿。

叶落归根，母亲终于长眠于故土难离的那片土地。那里，有我难改的乡音和缱绻的乡恋。抖落一身风尘，让我面向迢遥的那片土地，长跪不起。

千里两相望，何时不泪涟。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我怎敢惊动您的安眠？母亲，愿您的灵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