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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边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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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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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高楼平地起

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因为身材高大,煤厂工人们全管他叫费老大!他这人正义感很足,最喜欢帮人评理,邻居都管他叫费良心。父亲似乎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很少有严肃的表情,说话也大多细声细语的,有时真有种“白长这么大个头了”的感觉。但这样的父亲,是我的英雄,是我的目标!

儿子是个聪明的娃儿,打小就会算账。那回,我带他去凤祥超市买零嘴,可真是让我开了眼。那会儿,他还刚会走呢,走路一摇一晃,跟个小企鹅似的。他这望望,那看看,他指,我拿,不一会儿就装了半筐东西。他那小嘴口水直流,这馋嘴的劲儿,可真不晓得像谁。到结账的时候了,他叫我抱他到收银台上,他立马就乖了,坐那一动不动,小眼睛直盯着收银小姐。“一共九块。”收银小姐发话了,我便从袋里掏钱,这小子倒是立马叫起来了:“不对,不对。姐姐,你算错了!是九块五!”收银小姐又数了一遍,真是九块五,她的脸瞬间就红了。小家伙倒索性站了起来,把小鼻子扬得高高的,真是可爱极了!我问他从哪学的,他说是陈叔叔教的,看来我还欠陈苍这老狐狸一顿酒了。

父亲这天似乎有些不一样,他把我抱到床上,问我算术的事儿,我说是陈叔叔教的,他笑得可欢了,但不一会儿,他就变了副表情,笑得不那么诚恳,嘴角也是歪歪的:“儿子,会算术好,会算术好哈!但下次记住,那收银员要是算错了,咱也别急着纠正哈。你这样,她算少了,咱就不做声,等她自己发现。她算多了,咱就立马告诉她好不好?”“可是陈叔叔说算术要公平公正。”“是爸爸对你好还是陈叔叔对你好?”“爸爸。”“对了嘛,听爸爸的话,下次我带你吃鸡腿去。”虽说鸡腿很好吃啦,但我总觉得怪怪的,下次可得找陈叔叔好好问问。

“你儿子真聪明!”陈苍那老狐狸说的。这家伙,一喝酒就管不住下巴壳子,还数落我的教育方法不对。我儿子怎么教,还用得着他管?会算术,也就能贪点小便宜罢了,能成什么气候?戴个小眼镜,整天倒弄那算盘,一点力气也不为厂里出,整天舒舒服服地坐着,这样拿的钱跟偷的有什么不同?不像我们员工,整天搬东西,卖力气,这汗水换来的是良心钱嘛,花得也踏实。看来得跟儿子好好说说了。

父亲禁止我找陈叔叔玩了,也不知为什么。他说陈叔叔赚的是脏钱,凭力气换的才是干净的钱。虽然找不出什么毛病,但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那天父亲似乎喝了很多酒,嘴里的味儿也怪怪的,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声音倒是一反常态的震耳欲聋。他说要传我家族的功夫,要让我传承下去,说着说着脸沉了下去,我发现他居然在哭。我问妈妈,妈妈说爸爸有心脏病,大小练功却用不起来,跟人和和和气气的也是怕出矛盾了容易发病。“爸,妈说是心脏不好,真的吗?”“当然不是,你看你爸我多硬朗!身强体壮的,可健康啦!”父亲矢口否认,笑得十分灿烂。但当天夜里,我却听见了他与妈妈在厨房吵着什么。我听到了锅的声音,清脆却不知怎的带有一点忧伤。

儿子发现了我心脏的事,不对,不是发现,都怪那臭婆娘多嘴!老子心脏不好,是,但我有让她吃过一点苦吗?厂里发的钱,全都给她,新衣服、新鞋子买了一套又一套,前段时间还带她看了电影,这还不好吗?我心脏不好碍着她什么了?啥都跟儿子讲,让我怎么办?再说了,又不是我想得这心脏病的!咱家代代都是看门的,我爷爷当年给地主看门,我爸爸当年给饭店看门,到了我这代呢?是,我练会了八极拳,但人一急,气都喘不上来有屁用?我本以为仗着个头大,只要不挑事儿,没谁敢惹我。结果呢,那年分田地,我不敢争,分到块山边的地,斜的,种啥啥不活,最后只好种些果树,还得叫我爸爸跑城里求树种,孩儿不孝啊。好在这回建厂,分到个看门的活儿,仗着个头,总算换点清闲,才算没丢了祖传的业。不管怎么的,我不行,我儿子一定行,我得好好传他这套八极拳,得让我们费家的名号重新亮起来。

父亲最近不怎么笑了,硬拉我练什么八极拳。这马步一扎就是几个钟头,腿都抽筋了,整天重复几个动作,真是没劲极了。听妈妈说,我快到上学的年纪了,这下可好多了,不用跟着父亲练这无用功喽!

到了年纪,得上学,林校长说得也不无道理,加上学费全免,还包孩子午饭,不上白不上。不过这上午上学,下午拳法还得练!祖宗的东西不能丢,没了见识也不好,这下可苦了孩子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祖宗说的,不会错,儿子,原谅我,为了你和家族的明天,我也得当一回严父!

疼,真疼!腿僵硬的不像话,父亲的训练是不是太过了!好在现在只训练一下午,上午上学倒换得清闲。教算术的是陈叔叔,这人可真是了不起,1到100加在一块儿都能口算,我真是太佩服他了!陈叔叔倒也挺喜欢我,送了我本练习簿,叫我练练,过几年带我去大城市参加比赛,这么一想,日子也算过得去了。

陈叔叔当上市长喽!这下就算是父亲也不好说学习无用了吧!几次比赛,他都不让我去,这回好不容白衣,陈市长邀请了,我看他怎么阻挠!我要向陈市长学习,掌握好知识,多见见世面,将来也弄个官当当,好好威风一把!

陈苍那小子当上市长了,看来一直是我错了,读书也并非没有用处啊。儿子能去大城市参加比赛,也算是种进步吧。或许守门的活儿是跟不上趟儿了,不过,这坐办公室拿的钱,终究还是叫人心里毛毛的,只希望将来别惹祸上身啊!“儿啊,爸爸答应了,你去比赛吧。但在外面要听你陈叔叔的话,凡事多低头,拳法也得练,真遇到事情要保护好自己……”或许是上了年纪吧,一到送行话匣子就关不住,但望着儿子越来越远的背影,我又怎么放得下心呢?

父亲允许了,送别时还哭了个大花脸,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高兴,但我看到了他发黑的眼眶,注意到了他颤抖的嘴唇,果然是害怕吧!害怕一切未知的事物,害怕身边的日常事物发生变化,害怕这个,害怕那个,害怕源于本能,我又怎么会不懂。但父亲,你可别忘了,我们是男子汉,是顶天立地、开拓进取的生力军,林老师说过,这个时代,连女人都敢窥探生活外的世界,我们男人又怎能被恐惧束缚了手脚?

儿子长大了,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总感觉他瘦小的身体里,有一团像墨汁般的黝黑,又如雕像般庄严的伟大身影。望着这样的儿子,我除了擦干眼泪,为他加油,又能做到什么呢?我的儿子啊,比赛加油,我等你凯旋归来。

比赛很有趣,尽是些没见过的题目,咋一看是个几何题,做一会儿才发现是函数题,这样巧妙的题目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成绩出来了,我第二名,也算没辜负陈叔叔的期待,但我还是很好奇,得了满分的第一名会是什么样子的人。他叫贾存利,是个商人的儿子,打小就对算术感兴趣,一连几届市里的比赛都是第一。我问他最后一题1到100全加在一块儿怎么算的,他却说是什么高斯定律,说是什么首、末项的,尽是些新鲜的东西,不过我总算是明白当年陈叔叔1到100是怎么口算出来的了。我们聊着聊着就撩到了家长,他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呀?”“看门的,他说咱家看了几代门了,用力气换钱,花得安稳。”“每个月多少钱?”这个问题还真把我难住了,我隐约记得去年过年时,老爸排出五张十块钱说要请我们吃大餐,说是刚发的钱,我也就试着说了五十。贾存利笑开了花:“我爸爸一个月能挣几千块哦!果然还是商人好吧。”我当时惊呆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经商能赚那么多!父亲口中的小毛小利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儿子回来了,拿了第二名,赢回来一百块的奖金,陈苍倒也大方,拿了十元路费,其它全给了我,这下可以改善下生活了。我问儿子想吃什么,这小子不肯回答,还问我一个月挣多少,我说:“挣三十,不多不少,三餐全在厂里吃,咱家过得也不差!小兔崽子,不要认为挣了点小钱就不得了了,咱一家人下个几回馆子,随后该咋过咋过!”谁知道这小子居然说得第一的娃娃家里一个月能挣几千,这怎么可能嘛!吹个牛还不够,这小子还要钱买书,说要买资什么论的好几套书,我只好把奖金还给他五十,他倒跑陈苍那什么换书去了!这个老狐狸,跟当年一个样嘛!

那之后,陈叔叔就常带我进城了。进了城,他就把我送到之前比赛的学校旁听,这样一来,我和贾存利倒是混得挺熟了。“商业利润源于地域间价格的不等关系,俗称差价。总之,低买高卖,就有钱赚,只要有了路子,上不封顶,多干多得。”贾存利总这么说,我便决定经商了。他问我卖什么,我说可以卖这塘里的黑泥,妈妈说过,西山的水是特别的,塘里的泥都是宝贝,这泥弄到脸上洗洗,脸不干、不长痘,白白净净可好看了。贾存利来了兴致,叫我下次带些来装瓶卖,准能赚大钱。

儿子是不是疯了,非要挑点西山塘泥去城里卖,我想这种东西鬼会要啊,还数落了他一番。这小子也硬气,硬说能赚大钱,发誓说这趟不带钱回来以后不进城了,可把我乐坏了,不进城才好呢,见见世面是好,把脑子见坏了可不值,还是留下来看门安稳。

这趟进城总算是带上了两桶塘泥,贾存利看了高兴了,掏出一大堆写着“雪山润肤泥”的瓶子,跟我一个劲往小瓶里装。“可这不是雪山泥啊!”“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叫广告!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才能卖得好!”“那咱一瓶卖五毛!”“你小子真是小地方出来的哈,卖五块!”我们俩到了放学就去集市摆摊了,贾存利喊着“祛痘美白两不误,全看咱家雪山泥”的号子,还免费给人试用,这些女人往手上抹一点,干燥后用水洗掉,果然皮肤白了一块,一个个买得可开心了,一天就卖了五十四瓶!我试探着问贾存利:“这钱咱怎么分啊!能给我个七十不!”说着就眼睛闭得紧紧的,要这么多钱,贾存利不会打我吧!谁想到贾存利非但没打我,还笑眯眯的。“你供的货,理应拿大头,这一百七你拿去,我拿个一百零花零花就行了。”“给我这么多?”“不多不多,咱来日方长嘛。”

儿子这下出息了,进城一天,两桶泥换了一百七十块,接近老子半年工资!这小子,还真没乱讲话!这样看来,儿子经商也算是条出路。正好煤厂搬走了,守大门的铁饭碗也没了,我过两天还得去学校保安室上岗,看到儿子生计有着落了,我这做父亲的总算能放下心来了。“儿子,爸爸错了,以后,爸爸支持你!”

“你俩也老大不小了,下雨不晓得进门换鞋啊?你看这地给你们踏得,全是泥,脏死了!”

“这个,忘了嘛,老婆,别动火,动火伤身体!”“是啊,妈,陈叔叔说过,发火会长皱纹的。”

“得了,小费赚钱了嘛,你俩也是高兴,不怪你们了!你俩出去,我来把地好好拖拖!”

“行,咱爷俩喝酒去!”

“记得带伞,再回来记得换鞋!”

“儿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巴普洛夫说过,淋雨是男人的浪漫!”“对,就是这句,真不愧是我儿子!”

就这样,我跟父亲出门喝酒去了,外面的雨起初下得并不大,只是毛毛细雨,沾在脸上痒痒的,清爽极了。父亲高兴地唱起了歌,唱起了果园,唱起了丰收……

突然,西边的天空闪过一道土黄色的光,随后便是“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远处不停地传来巨石滚落的声响,雨也一瞬间大了起来。地上的小水洼像成了精似的,突然蹿得老高,体积也呈几何倍数飞速增长。没有一会儿,水就没过了腰,我一下子没站稳,向水下一倒。父亲一把接住了我,完全没有了心脏病人的模样。

“咋啦,老爸?这水……”

“不晓得,应该要发打水了!咱俩赶紧往高处跑!”

“这附近都是平地,往哪儿跑?”

“旧煤厂大门那块还有没拆的!我当过守卫,那儿的瞭望塔老高了!”

话没说完,水已经没过了父亲的胸口,“咱游吧!”父亲大喊一声,“跟紧我!”

我俩这才往旧煤厂那儿游去,水面越来越高,不时还混着些碎石块,我跟在父亲后面,竟然没有发觉。

到游到瞭望塔时,父亲扶我上了楼梯,在屋里找地方坐下时,屋里已经坐了许多人,全是熟面孔。我注意到他们的衣服有许多残破,皮肤上也刮出许多血口子,再回头看看父亲,亦是这副惨状。但父亲笑了,没抱怨一句,好像在说“你没事就好”这样的帅气台词。

“你们家逃出来了!”住我家楼上的王妈问道,话语中带着一点欣喜,“我之前往楼下跑,看一楼全淹了,还以为你们淹了呢,对了,慧兰呢?”

慧兰是我母亲的名字,这两个字一下子扎进了父亲和我的心里,“妈妈她没出来?”“老婆!不好,我来救你!”

父亲刚要站起来,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蔫了,一言不发,只剩双眼一个劲儿地流着泪。

“我来救!”“你给我坐下!”几个邻居把我摁住了,摁得很死,而他们说的话则是别一种程度上的“死”:“小娃儿,别去了,水已经淹到三楼了,没出来肯定没得救了,你一个娃儿,力气没有不说,这会儿出去也只是送死啊!”

不知怎的,我眼前飞快地闪过了与母亲有关的全部记忆,又感到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大水退去了,听说是群脖戴金链子的年轻男子们建了几个布篷子,又有一群穿白衬衫的小伙子们带来了干净的食物和睡袋。我正躺在睡袋里,父亲在我身旁,用一只铁锅煮着汤。

“我妈妈呢?”我着急了,立马坐了起来,只感到一阵眩晕。

父亲沉默了,只是摇了摇他伤痕累累的脑袋。

那夜的汤是白菜汤,但没有一点味道,父亲说没有盐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几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在篷子里坐下了,打开了身上的蛇皮袋,里面是一袋又一袋盐:“乡亲们,买盐么?”

“滚!”“你们这群该死的畜生!”篷子里的人全在骂,因为他们的盐要五十块一包!

送走了这群“吃人肉”的家伙,一位老乡放起了收音机:

“原渣都市长陈苍,因私炸西山开矿,导致山体滑坡,恰逢暴雨,导致城内出现泥石流,致数百人死亡,现已撤销他的一切职务。现在,陈苍畏罪潜逃,政府悬赏500元通缉此人,望各位老乡多多转告,提供线索,早日将罪人绳之以法!”

大伙儿全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也没有人说什么,这种沉默似乎更为可怕,仿佛无底的深渊,连光芒都能吞没……

城市重建用了三个月,西山经过这次浩劫也少了一半的体积,所幸山顶的坟地幸免于难,要不然这次水灾的尸体都没处处理。那天炸山的几个人似乎全死了,连为他们带路的老守墓人也下落不明了。我们都分到了灾害安置房,父亲与我在母亲的灵位前相对着坐了下来。

“儿子,听爸爸的,去当校门的保安,反正你也够岁数了!”

“爸,在这地方呆着,一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的!让我去做生意,挣大钱,给你享福!”

“享福,可笑,你妈都被这帮有学问的禽兽搞到土里去了!生意,生意,生意,你还会点别的吗?”

“我妈又不是我害死的!再说了,陈苍这事怨他是没错,可这也不代表经商就全是错的呀!”

“我看不怪陈苍,得怪你!那170块钱,泥土换的吧,这塘泥又不是你劳动生产出来的,擅自卖掉,这才遭天谴了!”

“你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怎么可能是我害的!”

“你动了土地爷的土,土地爷怒了,山崩了,你妈死了,还不知悔改吗?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倒霉孩子!”

“你这么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母亲淹死怎么也怪不了我吧!得怪你!你这个大男人,一点骨气都没,分楼层时不敢出声,咱家才会在底层!再说了,你要有本事多挣几个钱,我们一家老早搬走了,哪里会在这里经受这场水灾!”

“你这个不孝子!”

“你这个老废物!”

“你要是继续搞你的商业,你就不是我儿子了!”

“不当就不当,谁想当呢怎么着?这个城市在商业上已经呈现病态了,没有一个担得起‘秤’的人出现,全城都得乱!一包盐50块,你还怎么活?守门的还怎么活?”

“好,好,守门人活不下去是吧!行,老子去西山当这个守墓人去了!你我这辈子也别往来!”

父亲一把掀翻了桌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十年过去了,小费凭借自己的商业天赋成为渣都商业界的头领人物,人称“费爷”。在他的带领下,城里的商人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组织——“不费钱”公司,公司内的人都随身带着记账用的笔记本电脑,常被人称作“公文包”。但当上了商业巨头的费爷却总是闷闷不乐,传闻他与父亲已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小李!”

“来了,老板!”

“从这个月进的月饼里挑盒好的给西山公墓送去!”

“又孝敬您爹呢?”

“少贫嘴,到时候还说你是去扫墓的啊!千万别说是我,不然他不收的!”

“行咧,老板!”

“哦,对了,顺便问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好像快到他六十岁生日了。”

“知道了,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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