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万是个农村来的孩子,从小在田野里干活练就了一身漂亮的肌肉。后来到了十几岁,小万才开始读书,硕大的身体挤在狭小的课桌里,在小学的课堂里遭尽了冷眼。
在吱吱呀呀的粉笔声、叽哩哇啦的读书声中,小万度过了六年时光,并在毕业考试中得到了中上的成绩。他高兴地给老家打电话,要钱上初中,老爹带着哭腔讲:“没钱,自己去挣!”
那时还未普及九年义务制教育,初中的学费贵得离谱。小万去工地搬砖,足足搬了一个多月,才1000多元,离5000的学费还遥遥无期。这时,一个戴着白口罩的人塞给小万一张蓝色的卡片,上书:“高价回收器官”。小万自认为身体不错,跟着白口罩就去了医院,一针麻醉过后,他就没有意识。
再到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处山坡上,不远处有一棵浅红色的桃树。看到桃树,小万不知怎的,涌上一股浅浅的尿意。他对着桃树举起家伙,使了半天劲,却啥也尿不出来。他摸了摸背后,两个刺手的刀疤弄得他心头一惊。他急忙搜索了自己的口袋,没有钱,只有一把断了的美工刀片。小万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只感到手心的热量逐渐流逝了。
“站起来!”脑子里有个声音响起,他忽然有了力气,在树上刻下了“万某人到此一游”,随后走到了山崖边,俯视着安静的城市。这是谁的城市,他不知道,只感到腿脚一软……
二
小万是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吃的是白面,喝的是纯净水,打小就没去过农村,没见过地里的西瓜,也没望见过声势浩大的阵阵麦浪。但小万一直为此感到自豪,觉得自己与那些乡巴佬不同。
小万成绩一直不错,直到语文高考,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困难:作文题为“我在麦田寻宝藏”,这类城乡结合的作文题那时很罕见,小万慌了神,高考考得一塌糊涂。
小万有酗酒的爹,那天小万考完回家,他爹又在桌边喝得醉醺醺的。小万说自己没考好,他爹就打他,先是拳头,后是板凳,直到抽坏了小万的嘴,他爹才缓缓醉倒。过了一夜,他爹酒醒了,看到儿子破了相,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说是出门买药,便再没有回来了。
小万自那天起每天戴着口罩,到外地打工多次,却很难待得长久——那些问他的嘴的人太多了。他四处打听,才知道只有当医生的才能整天戴着口罩不被人询问,可他没有执照。又是一番打听,他才找到了当地一个叫虎哥的小流氓。虎哥在城西有一家药店,因此认得不少混医学的人,几经周转为小万办了假证,小万便在当地开了个诊所。生意起初不好,虎哥便要求跟他合作。所谓合作,无非就是小万将穷困的人带去给虎哥,几个小时后过来扔“垃圾”,分钱,说是什么“高价回收器官”,实际上就是能切多少切多少,再把人扔到后山上。
小万知道这样不好,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干这种勾当。这天,他在工地上看见了一位肌肉健硕的年轻人,年轻人坐在树旁,一遍遍地数着手中的钞票,口中不停地哼着“不够”之类的话。小万于是找到了他,将小纸片塞给了这位皮肤黝黑的乡下人,领他去了虎哥那儿。
几个钟头之后,小万过去扛走了那种巨型垃圾袋——裹着整个人的黑色聚氯乙烯,朝着后山走去。到了山上,他看到了一棵从未见过的桃树。桃花开得正盛,却是异常的酒红色。小万把垃圾扔在了树下,照例搜了年轻人的身,证件、钱财、全数收光,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小万低头看了一眼证件,上书“万勇”两个大字,这正与他父亲同名。小万立刻崩溃了,眼泪喷涌而出,在树前瘫倒了下去。
突然,有一阵轻风拂过,将一枚酒红色的花瓣吹落在小万的肩上,小万突然一阵眩晕,只感觉那是溅在身上的血,他怨恨地瞪视着桃树,掏出了美工刀片就刻字,树皮却异常的硬,直到刀片断了,才刻出“万某人到此一游”几个字。
小万感到胸口没有了温度,便向那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俯瞰下去,又是这一瞬,城市却静得瘆人,使小万生出一种陌生感来:这是他的城市?他不知道,只感到腿脚一软……
三
小万是名中年人,好抽烟、喝酒。本是农村人士,但娶了个城里老婆,后来就在城市里定居了。婆家看不起小万,认为他只是个油漆工,将来准没出息,好在老婆不这么想,总对小万甜言蜜语的。就这样,小万在城里度过了几年快活的日子,还生了大胖小子,取名:万成材。
不料,那几年正值暴雨,后山上的泥土向来不稳,再加上常年滥砍滥伐,出现了山体滑坡,将小万工作的油漆公司吞没了,还将他的老板压死了。那个时候,打工的大多会签劳务合同,且解除合同必须双方同意,这老板一死,20年的劳务合同也成了死东西,不到年份不好解除。小万慌了,这意味着他之后十年都将没有正经的工作。老婆见状吓坏了,要跟小万分家,还要将成材带走。小万也急了,砸了酒杯大喊:“想带走成材先踩过我的尸体!”老婆怕了,她没见过小万发火,也没见过那样的充血的眼球,于是,她跑了,除了每月递点生活费外,再没了音讯。
小万一下子老了很多,被人称作老万了,而他的儿子也渐渐长大,被人称作小万了。老万就是这时喜欢上喝酒的,他总说自己醒着太痛苦了。不过,老万不在小万面前诉一点苦,全天就是挨家挨户收废品也要供小万读书。
那阵子,正值小万高考,老万特地戒了酒,整天陪着小万复习。老万想,小万成绩好,又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将来必有出息。于是,高考当天,他买了很多菜,为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他将门牙卖给了的当地的牙科诊所。当一切准备好时,老万就开始喝酒了,准备等儿子回来好好办一场庆功宴。但小万一回家,就哭丧着脸,老万一看这样,心凉了半截。小万说出自己没考好时,老万只感到脑袋中,有一根线状的东西断裂了。他打了儿子,先是拳头,后是板凳,打得累了,便眼前一黑。
再醒过来,儿子满嘴是血躺在地上,他的脸已经破了相。老万猛抽自己几个耳光,便出门买药去了。老万跑到城西虎哥的药店,虎哥一听说破相了,两手一摊:“治破相的药我这没有,我这里只有止痛片。你要是实在要找的话,我听说后山有一棵桃树,传说十年一开花,若是你遇见了,摘一点粉红的花瓣,捣碎了弄在脸上兴许就能治了。”
老万立刻来了干劲,转身向后山跑去。老万来到了山头,看到了桃树,正欣喜着,但一抬头,树上开的竟是蓝色的诡异的花朵。老万顿住了,他只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他对着桃树踢了几脚,骂了几句,鬼使神差地掏出一把起子,在树上刻下了“万某人到此一游”几个字。
他感到世界逐渐褪色了,只有眼前的树上的蓝,以及山下城镇的红。他俯瞰着山下的城镇,这本是他儿子的城镇啊!现在却像在火海之中沐浴着,飘来一阵腥味。这是怎样的城市?他不知道,只觉得脚下一软……
四
小万原本是个农村的孩子,小名叫老虎,却瘦得像麻杆一样。那时各家地都不多,小山村多盐碱地,每年产量都不高。小万家里养不起他了,加上他小三岁的弟弟都比他能干农活,小万自然而然被送人了,那年他7岁。
收养他的本是一家油漆公司的老板,老板也姓万,就把小万收作干儿子。小万在城里过了几年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自认为生活富足的他早早辍了学,受干爹影响,在城西买了家药店,整天在药店里坐着,活儿全靠伙计。药店生意一般,但因为卖些进口的怪药,完全可以支持小万的生活。
但后来天下暴雨,后山发生了山体滑坡,把万老板和公司全给冲没了,原公司的人天天来药店闹,要小万还他们工钱。小万二话不说,把店里的营业额就拿出了一半,把这一干农民工全打发走了,就此得了个绰号,叫“虎哥”。
后来发生合同不能解约的事情,那干农民工又来闹腾,老虎实在没法子忍了,叫上几个伙计,把那干人全部打了一顿。农民工们倒是散了,药店的坏名声也散播出去了。对做生意的人来讲,名声就是全部,药店从那日起每况愈下。
这时候,有位戴口罩的少年找老虎办假证了。老虎与他几经攀谈后,便合作干起了器官买卖的活儿来。
随后到了那天,老虎替一个小伙子摘了肾后,又给戴白色口罩的人处理。但这位白口罩迟迟不回来,老虎只得去山上寻。后山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棵开着黄色花朵的桃树,桃树下放着一只灰色的皮包,那正是白口罩平时用的。
老虎走近了树边,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身份证,上书:“凤林乡万家村人氏”,老虎心头涌起一股寒意,再翻过那纸片一看,才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不是我弟弟吗?”
老虎又感到脊柱一下子酸化了,整个身体变得瘫软了起来。他望着那开着黄花的桃树,突然嗅到了一股馊臭味。他拿出一把裁纸刀,在树上刻下“万某人到此一游”几个字,随后走到山边,俯瞰着夜晚的城市。
这天的夜晚格外明亮,但空中仅有一轮硕大的圆月,没有一点星光。老虎只感到一阵冰冷的感觉从下腹流向脚底。他望着一片冷色调的城市,陷入了沉思:这是真实的城市?他不知道,只是感到腿脚一软……
五
那一年,我去渣都当警探,半夜接到电话,说有人在后山跳崖自杀。我连夜跑上山来,用手电筒找了许久,除了那棵开着深棕色的桃花树外什么也没有。树皮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我还是感到了一种缺少了什么似的感受。我便在树上刻下了“万某人到此一游”几个字,毕竟我也姓万。
第二天,我在山下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不仅没头,这具男尸腹腔里什么也没,重要的脏器全都不翼而飞了。我正纳闷,却仿佛看见了几个扭曲的身影:健硕的黑色男子,戴白口罩的男子,一脸醉意的男子,瘦高的男子……这究竟是第几个了?
想到这,我只感到胃里有一阵刺痛,在城西的药店里找虎哥买了药,又去工地找做了工程师的大学同学万成材,顺便去他家蹭一顿饭——他老爸做饭可好吃了。这时,我远远地看见了一位皮肤黝黑的汉子在树边啃着三明治,听成材说,他似乎叫作万勇……
